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九七


  青青起初見到承志,本是滿懷歡悅,但隨即見到宛兒已很有些不快,後來見他們兩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態好像頗為親密,一時滿心怒氣,罵道:「你們鬼鬼祟祟的,當我不知麼?」何鐵手笑道:「鬼鬼祟祟什麼啊?」青青叫道:「你們欺侮我,欺侮我這沒爹沒娘的苦命人!沒良心的短命鬼!」

  承志一怔:「她在罵誰呀?」宛兒女孩兒家心思細密,早已瞧出青青有疑心自己之意,這時聽她指桑罵槐,心裏十分氣苦,不覺身體發顫,承志隨即懂得了她的心意,苦於無從解釋,祇得輕輕怕怕宛兒的肩膀,表示安慰。何鐵手卻不知道其中的週折,笑道:「別發脾氣啦,待會我就送你回家。」青青道:「誰要你送,難道我自己就不認得路?」何鐵手只是嬌笑,那老乞婆何紅藥忽然陰森森地道:「姓夏的小子,你既然落入我們手裏,我何紅藥那能再讓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那裏?生你出來的那個賤貨在那裏?」青青聽見她侮辱自己母親,那裏還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頭小几上的那碗藥,連碗帶藥,劈臉往何紅藥擲去。何紅藥向旁一躲,乒乓一聲,藥碗在牆上撞得粉碎,但臉上終究還是熱辣辣的濺上了許多藥汁。她怒喝一聲:「渾小子,你不要命了!」

  承志在床底下凝神注意著外面動靜,見何紅藥雙足一登,作勢要躍起撲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勢待變,只待何紅藥躍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盤。忽地白影一晃,何鐵手雙足已攔在何紅藥與臥床之間,只聽何鐵手叫道:「姑姑,我答應了那姓袁的,要送這小子回去,不能失信於人。」

  何紅藥冷笑一聲道:「幹什麼?」何鐵手道:「咱們這許多人被點中了穴道,非他親自來施救不可。」何紅藥微一沉吟道:「好,咱們不弄死他,但總得讓他先吃點苦頭。喂,姓夏的小子,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忽地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聲中滿含驚怖,想是何紅藥醜惡的臉更做了可怕的表情,直伸到青青面前。何鐵手道:「姑姑,你何必嚇他?」語音中頗有不悅之意。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是了,這小子生得俊,你護著他了。」

  何鐵手怒道:「你說什麼話?」何紅藥道:「年輕姑娘的心事,當我不知道麼?我自己也年輕過的。你瞧,你瞧,這是從前的我!」聽見一陣悉窸之聲,想是她從衣袋裏拿出了什麼東西,何鐵手與青青都輕輕驚呼一聲:「啊!」似乎又是詫異,又是讚嘆。何紅藥苦笑道:「你們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從前我也美過來的呀!」她用力一擲,一件東西丟在地下,原來是一幅畫在絹上的肖像。

  承志一瞧,見那肖像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雙頰暈紅,穿著擺夷人的裝束,頭上用布纏住,相貌很是俊美,依稀之間,面容輪廓還與何紅藥有點相似。承志正感奇怪,又聽何紅藥道:「我為什麼弄得這樣醜八怪似的?為什麼?為什麼?——都是為了你那喪盡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什麼關係?他是個好人,決不會做對不起人的事!」

  何紅藥怒道:「你這小鬼那時候還沒出世,你那裏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沒有對我不起,我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怎麼會有你這小鬼生到世界上來?」青青道:「你越說越奇怪啦!你們五毒教在雲南,我爹爹和媽媽是在浙江結的親,道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跟你又有什麼干係?」何紅藥大怒,一掌向青青臉上打來,何鐵手伸右手格開,勸道:「姑姑別發脾氣,有話慢慢的說。」何紅藥喝道:「你親生爹爹就是被金蛇郎君活活氣死的,現在反而出力迴護他,你羞也不羞?」何鐵手怒道:「誰迴護他了?你傷害了他,就是傷害咱們教裏四十多人的性命,你知不知道?我見你長輩,讓你三分,要是你犯了教規,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紅藥見她擺出教主身份,氣燄頓剎,頹然坐在椅上,兩手捧頭,過了良久,低聲問青青道:「你媽媽呢?你媽媽一定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所以把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嘆了一口氣道:「我做了許多許多夢,夢見到你的媽媽,可是她相貌總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見見她——」青青道:「我媽已經死了。」何紅藥一驚道:「死了?」青青道:「嗯。」何紅藥聲音淒厲,尖聲說道:「我逼他說出你媽媽住在什麼地方,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說,原來已經死了。好好好,我這仇是不能報的了。這次放你回去,你這小子總有再落到我手裏的時候——你媽媽是不是很像你呀?」

  青青惱她出言無禮,翻了個身,臉向床裏,不再理她。何紅藥道:「教主,要讓那姓袁的先治好了咱們的人,再放這小子。」何鐵手道:「那當然!」何紅藥忽然俯下身來,承志和宛兒都吃了一驚,但她並不往床底下瞧,而是伸手指在床前地板上畫了幾個字,承志一看,見是:「下三年毒蛛蠱」六個字,何鐵手左腳在地板上擦了幾擦,把灰塵中的字跡擦去,道:「好吧,就是這樣。」

  承志暗暗尋思:「那是什麼意思?——嗯,是了,她們在釋放青弟之前,要先給她吃毒蛛蠱,毒性在三年之後方纔發作,那時無藥可解,她們就算報了仇。哼,好狠毒的人,天幸教我在暗中瞧見。要是我不來——」他想到這裏,不禁冷汗直冒。

  何紅藥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承志見她雙足將要跨出門限,忽然遲疑了一下,回身說道:「你是不是真的聽我話?」何鐵手道:「當然,不過——不過咱們不能失信於人呀。」何紅藥怒道:「我知道你看中了他,壓根兒就沒有存心給你過世的爹爹報仇。」她氣沖沖的回了轉來,坐在椅上,似乎是在強抑怒氣,籌思暗害青青之策,室中登時寂靜無聲。承志和宛兒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氣兒,青青忽在床上猛搥一記,叫道:「你們還不出來麼?幹什麼呀?」

  承志大驚,就要竄出,宛兒拉住他手往裏一縮,只聽何鐵手柔聲安慰道:「你安心睡一忽兒,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去。」青青「哼」了一聲,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亂敲,一陣灰塵落在承志和宛兒頭頂和衣領之中。承志險些打出噴嚏,努力調勻呼吸,方纔忍住。青青心想:「那何鐵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過,何必躲著?你們兩人到底是何居心?」她不知承志得悉弒帝另立的奸謀,這事關係到國家的氣運,實在非同小可,所以他堅忍不出。

  青青心中氣憤,那知何紅藥比她還要惱恨,對何鐵手道:「你是教主,教裏大事自然由你執掌。教祖的金鉤既然傳給了你,你有了生殺大權,可是我對你說,咱們教裏雖然不禁情慾,但我遇到的慘事還不值得你心驚麼?」何鐵手笑道:「姑姑遇到了負心漢子,就當天下男人都是薄倖郎。」何紅藥道:「男人中當然也有好的,然而這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啊!你瞧他模樣兒,和金蛇真沒什麼分別,誰說他的心就和老子不一樣。」

  何鐵手道:「他爹爹和他一樣俊麼?怪不得姑姑這樣傾心。」承志在床底聽著何鐵手的語氣,顯然對青青頗為鍾情,這人絕頂武功,又是一教之主,竟然不辨男女,倒也好笑。何紅藥長嘆一聲道:「你是執迷不悟的了。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說給你聽,是禍是福,由你自決吧!」何鐵手道:「好,我最愛聽姑姑說故事。但給他聽去了不妨麼?」何紅藥道:「讓他知道了他父親做的壞事,將來死了也好瞑目。」

  青青跳了起來,叫道:「你瞎造謠言!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傑,那裏會做壞事?我不聽!我不聽!」何鐵手笑道:「姑姑,他不愛聽,怎麼辦?」何紅藥道:「我是說給你聽,他愛不愛聽,理他呢。」青青先用棉被蒙住了頭,可是後來禁不住好奇心起,拉開被子一角,聽何紅藥敘述金蛇郎君當年的故事。

  只聽她說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你現在年紀大。你爹爹剛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萬妙山莊的莊主,經管那邊的蛇窟。這天閒著無事,我一個人到後山去捉鳥兒玩。」何鐵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莊主還捉鳥兒玩嗎?」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我你說那時候我還年輕得很,差不多是個小孩子。我捉到兩隻翠鳥,心裏很是高興,回來的時候,經過蛇窟旁邊,忽然聽見樹叢裏有颼颼的響聲,我知道有蛇逃走了,忙循聲追過去,果然見一條五花正在向外遊走。我覺得很奇怪,咱們蛇窟裏的蛇養得很馴,從來不會少的,這條五花到外面去幹什麼?我也不去拿牠,一路跟在牠的後面。只見牠遊到樹叢後面,逕自向一個人遊過去。我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

  何鐵手道:「幹什麼?」何紅藥咬牙切齒的道:「那就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裏的魔頭。」何鐵手道:「是那金蛇郎君麼?」何紅藥道:「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只見他眉清目秀,是個長得很英俊的少年。手裏拿著點燃了的引蛇香艾,原來五花是聞到香氣被他引出來的。他見了我,向我笑了笑。」

  何鐵手笑道:「姑姑那時候長得很美,他一定著了迷。」何紅藥「呸」了一聲道:「我跟你說正經的,誰和你鬧著玩。我當時見他是生人,怕他給蛇咬了,連忙叫道:『喂,這蛇有毒,你別動,我來捉!』他又笑了笑,從背上拿下一個木箱來放在地下,那箱子角上用細繩兒縛著一隻活的蛤蟆,一跳一跳的,那男子一拉繩子,箱子蓋忽然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拼命想穩住身子,那男子左手一探,兩根手指已鉗住了五花的頭頸。我見他的手法雖然跟咱們教裏的完全不同,但手指所鉗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貼貼的動彈不得,這一來,我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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