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
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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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乞丐斗然站住,粗聲粗氣的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單老師!」單鐵生道:「閣下尊姓大名?我斗膽求您賞咱們一口飯吃。」那乞丐道:「我這叫化子有什麼名字。」他俯身解開那童子被點中的穴道。這時兩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撿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聲,兩個紅衣童子搶上去一掌一個,把兩名公差打倒,搶了包裹就走。 單鐵生提起鐵尺,發足追去,喝道:「大膽小賊,還不給我放下。」兩名紅衣童子毫不理會,一味狂奔,眼見單鐵生已趕到身後,一尺向後面那童子的背心點來,突然風聲響處,那乞丐斜刺裏躍到,夾手就來奪他鐵尺。單鐵生雖只獨眼,武功卻有獨得之祕,鐵尺倒豎,以另一端向敵人腕關節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呼的一聲,反擊對方背心。單鐵生左臂一格,想試試敵人功力,那知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個筋斗,躍出丈餘,隨著那兩個紅衣童子去了。 單鐵生見他身手如此矯捷,不覺吃了一驚,心想己方雖然人眾,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袁相公和那姑娘又無相助之意,自己孤身追去,勢所不敵,祇得住足不追,向袁承志長揖到地,連稱:「小人該死,小人該死!」袁承志和青青都愕然不解,問道:「單頭兒不必客氣,那乞丐是什麼門道?」單鐵生道:「請兩位到亭中寬坐,小人慢慢稟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單鐵生才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原來自上個月起,戶部大庫中接連三次失盜,被劫去了數千兩庫銀。銀子雖然不多,但戶部庫銀是皇家之物,天子腳底下幹出這樣大事來,當時九城震動,不知怎樣皇帝消息也真靈通,過不了兩天就知道了,把戶部霍尚書和九門提督周大將軍狠狠的訓了一頓。皇帝言道,一個月內如不破案,戶部和提督衙門上下大小官員一律革職嚴辦。北京的公差們被上司追迫得叫苦連天,連公差的家屬們都被收了監,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獨眼神龍單鐵生請了出來。單鐵生在大庫中前前後後的查勘了一通,知道盜銀子的必非尋常盜賊,而是武林中的高手。他雖已退隱家居,但對京城中武林人士仍舊人頭極熟,一打聽,知道新近來京的高手只有袁承志等一批人。 青青聽到這裏,「呸」了一聲:「啊,原來你是疑心咱們啦!」單鐵生道:「小人該死。小人當時確是這樣想,向朋友們仔細一問,知道袁相公在金陵義救鐵背金鰲焦公禮,在山東結交沙天廣、程青竹,被江湖群豪推為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傑。」青青聽單鐵生這樣讚捧承志,不由得心花怒放,臉色頓和。單鐵生又道:「小人當時想,嗯,是袁相公要咱們好看來著。我們哥兒們一琢磨,這樣一位大英雄來了京城,我們竟沒來迎接,實在難怪袁相公生氣,咳,誰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隻白多黑少的獨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單鐵生接著道:「所以我們連忙補過,天天到府上來請安謝罪。」 青青笑道:「你不說,誰知道你的心眼兒啊!」單鐵生道:「可是這件事又怎麼能說?我們只盼袁相公息了怒,把拿去的庫銀還了我們,救救京城裏數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那知袁相公把我們送去的東西都退了回來,還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號,大撒名帖,把小人懲戒了一番。」青青只當沒聽見,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單鐵生又道:「我們大家就犯了愁,心想軟的不成,只好來硬的。小人今日埋伏在庫裏,只等袁相公再派人來,就跟他拼命,那知來的卻是這兩個紅衣童子。我們一直跟這兩個小鬼打到這裏,又遇見這怪叫化。袁相公,總得請你指點一條明路。」說著跪了下去,連連磕頭。 袁承志連忙扶起,他心中尋思:「那乞丐和紅衣童子雖然似乎不是善類,但他們既與官府為難,我又何必相助這種骯髒公差?」當下把他和青青如何見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乞丐如何想搶他冰蟾的事說了。單鐵生求他幫同拿訪,袁承志笑道:「拿賊是公差們幹的事,兄弟雖然不成器,還不致做這種事。」單鐵生聽他語氣,不敢再說,祇得相揖而別,和眾公差怏怏的走了。 歸途中青青大罵那乞丐無禮,說下次撞見他必定要叫他吃點苦頭。正走之間,只見迎面錦衣衛衙門的兵丁押著一大群犯人,這些犯人有的是滿頭白髮的老人,有的卻是還在母親懷抱之中的嬰兒,大都是老弱婦孺。兵丁們似狼似虎的吆喝斥罵,一名犯婦道:「總爺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門飯,咱們又沒犯什麼事,只不過京城裏出了飛賊,累得大家這樣慘。」一個兵士在她胸前摸了一把,笑道:「不是這飛賊,咱們會有緣份見面麼?」 承志和青青聽得十分惱怒,知道這些犯人都是京城捕快們的家屬了,捕快們平時殘害良民,這時受些追比也冤不了他們,但這些無辜婦孺橫遭累害,心中倒有點不忍,又走一陣,一群捕快用鐵鍊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經過,口裏大叫:「捉到飛賊啦,捉到飛賊啦!」許多百姓在街旁瞧著,個個搖頭嘆息。承志和青青擠近去一看,所謂飛賊,原來都是些蓬首垢面的窮人,想是捕快為了塞責,用來頂替飛賊。承志和青青看得心大怒。 兩人回到寓所,洪勝海正在屋外探頭探腦,見了兩人,大喜道:「好啦,回來啦!」承志忙道:「怎麼?」洪勝海道:「程老夫子被人打傷了,專等相公回來施救。」承志吃了一驚,心想程青竹一身絕頂武功,怎麼會被人打傷?忙隨洪勝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見他躺在床上,臉上灰撲撲的一層黑氣。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等都坐在床邊,個個憂形於色。 大家見到承志,在滿臉愁容之中透出了一些喜色來。承志見程青竹雙目緊閉,呼吸細微,心中也自惶急,忙問:「程老夫子傷在那裏?」沙天廣把程青竹輕輕扶起,解開上衣,承志不覺大吃一驚,原來他右肩整個肩膀完全已成為黑色,好像用濃墨塗過一般,黑氣向上蔓延,蓋滿了整張臉孔,直到髮心,向下延到腰間,肩頭黑色最濃之處,有五個爪痕深深入肉裏。承志問道:「這是什麼毒物傷的?」沙天廣道:「程老夫子勉強支持回來,已經說不出話了,也不知是中了什麼毒氣。」 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先取出冰蟾,把他的口子湊在傷口上,那冰蟾雖是死物,卻能吸收毒氣,只見牠一個通體雪白的身子漸漸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牠在燒酒裏一浸,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燒酒來,把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縷縷黑水從蟾口中吐出,一碗燒酒變得黑汁相似,冰蟾卻又純淨雪白。這樣吸毒浸毒,浸了十多碗燒酒,程青竹身上黑氣已經退盡,承志又給他推宮過血,按摩穴道。眾人見他臉上逐漸紅潤,方纔放心。 程青竹安睡了一晚,承志次日去看他時,他已能坐起身來道謝。承志搖手命他不要說話,教了他調氣淨毒之法,再請一位高手大夫開了幾帖解毒清血的藥吃了。調養到第四日上,程青竹已經大好,才把他中毒的經過說了出來。 他道:「那天傍晚,我從禁宮門前經過,忽聽人聲喧嘩,似乎有人吵罵打架。我走近去一看,只見地下潑了一大灘豆花,一個大漢抓住一個小個子正在一拳一拳的用力毆打。我一問旁人,才知那小個子是賣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個大漢,弄髒了他的衣服。我見那小個子可憐,上前相勸,那知那大漢卻不可理喻,一定要小個子賠錢,我一問不過是一兩銀子,就伸手到袋裏去拿錢,心想代他出了這兩銀子算啦,唉,那知我一時好事,竟中了奸人的陷阱圈套。我右手剛伸入袋裏,他們兩個人突然一人一邊,拉住了我的手臂——」青青聽到這裏,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程青竹道:「我立時知道不妙,雙膀一沉,想甩脫這兩人再問情由,那知右肩斗然奇痛入骨,這一下迅速之極,我事先絲毫沒有防到,當下奮起全力,反手用擒拿法扣住大漢的脈門,舉起他身子,往小個子的頭頂砸去,同時自己猛力往前直竄,回過身來,才看清楚在背後偷襲我的是一個黑衣老乞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醜惡可怖的女人,她滿臉都是凹凹凸凸的傷疤,雙眼上翻,嚇嚇冷笑,舉起十隻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撲過來。」 程青竹說到這裏,也有餘悸,臉上不禁露出恐怖的神色,不但青青呀的一聲驚叫,連沙天廣、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聲。程青竹道:「那時我又驚又怒,退後一步,要運掌力反擊,那知右臂竟自動彈不得,完全不聽使喚,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過來,我急中生智,俯身用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臉上倒了過去。她雙手在自己臉上亂抹,我乘機發了兩枝青竹鏢,打中了她的胸前,總也教她受個好的。這時我再也支持不住,回頭往家裏狂奔,後來的事就不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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