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八一


  第二日青青把傳遞消息的僕人打發了,卻也沒難為他。那僕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錢,磕了幾個頭去了,絲毫沒露出不愉的神色。承志等嚴密戒備,靜以待變,那天果然沒再有人送東西來。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勝海滿臉驚詫之色,進來稟報:「咱們屋子前面的積雪不知是誰打掃得乾乾淨淨,這真奇了。」眾人忙問:「這批鷹爪子似乎在暗中在討好咱們。」青青笑道:「啊,我知道了。」眾人忙問:「怎麼?」青青笑道:「他們怕咱們在京裏做出大事來,他們吃不消,所以先來哄哄咱們,結交個朋友。」沙天廣笑道:「說來倒有點像,但我做了這麼多年強盜,從來沒聽見過這種事。」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獨眼的捕快名叫獨眼神龍單鐵生,不過他早已退隱,所以我想他不起。」

  再過數日,大家見再無異事,也漸漸把這件事不放在心上,這天正是冬至,眾人在大廳上飲酒閒談,忽然家丁送來了一個大紅名帖,寫著「晚生單鐵生請安」的字樣,並有八色禮盤。洪勝海當下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三人的名帖回拜,並把禮物都退了回去。第二日一早,家丁又送上單鐵生的名帖,承志道:「快請,快請。」家丁道:「這位單爺也真怪,他一早來投個名帖,說給袁相公請安就走了,讓他坐,他卻不肯進來。」

  接連三天,單鐵生總是一早就來投送名帖請安。程青竹道:「獨眼神龍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無名之輩,怎麼鬼鬼祟祟的搞這一套,明兒待我找上門去問問他。」胡桂南道:「他這些招數可透著全無惡意,真是邪門。」鐵羅漢忽然大聲道:「我知道他幹什麼。」眾人見他平時傻楞楞的,這時居然有獨得之見,都感詫異,齊問:「幹什麼啊?」鐵羅漢道:「他見袁相公生得英俊,武功既高,名氣又大,所以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笑,沙天廣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噴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獨眼龍的女兒也是獨眼龍,袁相公怎麼會要?」

  鐵羅漢瞪起了眼道:「你怎麼知道?」胡桂南笑道:「那你怎麼知道他是有女兒?」眾人開了陣玩笑,青青口裏不說什麼,心中卻老大的不樂意,暗想那獨眼龍可惡,別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這天晚上用白紙畫了七八張獨眼龍的圖,在圖上寫了「獨眼龍單鐵生盜」的字樣,夜裏飛躍入七家豪門大戶,每家盜了一些首飾及銀兩,再給放上一張獨眼龍圖。

  次日清晨,洪勝海在她房門上敲了幾聲道:「小姐,獨眼龍來啦,袁相公陪他在廳上說話。」青青換上男裝,走到廳上,果見承志、程青竹、沙天廣陪著一個瘦削矮小的老頭在喝茶,承志給她引見了。青青見這單鐵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紀,鬚眉皆白,一隻左眼炯炯放光,十分精明幹練的樣子。只聽單鐵生道:「小老兒這樣做,實在是十分冒昧,不過在下有一件大事想懇請袁相公各位鼎力相助,而小老兒和各位又不相識,祇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惱了各位,現在小老兒謹此謝過。」說著爬下來磕頭,承志連忙扶起。承志正要問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愛好吧?怎麼不跟你同來?」

  單鐵生一楞道:「小老兒光身一人,連老伴也沒有,別說子女啦!」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把盜來的首飾銀兩都捧出來還給他,笑道:「在下跟你開了個玩笑,請別見怪,不過不是這樣,也請不到你大駕光臨。」單鐵生心想:「你這玩笑險險害了我的老命。」眾人都覺奇怪,正要相詢,忽然外面匆匆進來一名捕快,向眾人打了一個千,對單鐵生道:「單老師,又失了二千兩庫銀。」單鐵生倏然變色,站起身來作了一個揖道:「小老兒現在有一件急事要去查勘,待會再來和各位請安。」收了青青交還的物事,隨著那捕快急急去了。

  到得下午,鵝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約了承志,騎馬到城外湖中飲酒賞雪。兩人沒有單獨共遊已久,這時偷得半日清閒,自是暢快異常。

  湖中四週都是蘆葦,青青帶著食盒,盛了酒菜,兩人一面喝酒,一面賞玩風景。湖中平時就已寂寥,這時天寒大雪,更是沒有遊人。承志問起交還了什麼東西給單鐵生,青青笑著把昨晚的事說了。承志道:「唉,我剛讚你變得乖了,那知仍是這樣頑皮。」

  青青道:「你幾時讚過我呀?」承志道:「我心裏讚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興,笑道:「誰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搗鬼?」承志道:「不知他想求咱們什麼事?」青青道:「這種人哪,哼,不管他求什麼,都別答應他。」兩人喝了一會酒,談到在衢州石樑中夜喝酒賞花的事,青青想起故鄉和亡母,不覺淒然欲泣,承志忙跟她說笑話,青青這才排遣愁思。

  眼見天色將晚,兩人收拾了食盒,上岸回家,走到湖邊亭中,只見一個乞丐臥在一張草蓆上,只穿了一條犢鼻褲,上身完全赤裸。青青道:「可憐,可憐!」拿出一錠銀子,放在蓆上,柔聲道:「快去買衣服,別凍壞了。」兩人剛走出亭子,只聽那乞丐咕噥道:「給我銀子幹什麼?再冷些也凍不死老子,有酒卻不請人喝,真是不夠朋友。」青青大怒,回頭要罵,承志剛才見這乞丐赤裸了身子,在嚴寒之中毫無戰瑟畏凍之態,本已奇怪,聽了這幾句,忙一拉青青的手,低聲道:「這人有點古怪,咱們瞧瞧。」於是轉頭道:「酒倒還有,只是殘酒冷酒,頗為不恭,所以不敢相邀。」

  那乞丐坐起身子,伸手道:「做叫化的,喝冷酒正合適。」承志從盒中拿出那壺吃剩的酒來,遞了過去。那乞丐接了,仰脖子咕咚咕咚的猛喝。承志和青青見他大約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滿臉鬍鬚,兩條臂膀上點點斑斑,全是傷疤,他把一壺酒喝乾,讚道:「好酒,這是二十年的女兒紅陳紹。」青青吃了一驚,心想:「這叫化倒真識貨。」笑道:「你本事不錯,一喝就知。」那乞丐道:「可惜酒少了,喝得不過癮。」

  承志道:「明日我們再攜酒來,請閣下一醉如何?」乞丐道:「好呀,你這位相公倒很慷慨,讀書人有這樣胸襟,實在難得。」承志聽他談吐不俗,更知他不是尋常乞兒,兩人一笑轉身,走出亭去。

  走了數步,青青好奇回頭再望,見那乞丐彎了身子,全神貫注的望著左方的什麼東西。青青拉拉承志的手道:「他在瞧什麼?」承志看了一眼道:「好像是什麼蟲。」但見那乞丐神態十分緊張,似乎作勢要撲上去的樣子,兩人也走近去看,那乞丐連連揮手,臉色極為嚴重。兩人不再上前,隨著乞丐的眼光向雪地裏一看,原來是一條小蛇,長僅半尺,但通體金色,在白雪中燦然生光。

  只見那條小蛇慢慢在雪地中遊走,那乞丐屏息凝氣,亦步亦趨的跟著牠。青青忽向十餘丈外的一塊地方一指,低聲道:「你瞧,這東西很古怪。」承志順著她手指看去,見是雪地中圓圓的好像大水缸口這麼一圈,四下都是白雪,但這圈子中間卻片雪全無。眼見雪花飄到這圈子中,立即溶化,變成水氣,騰騰上昇,似乎泥土底下藏著一個火爐一般。那小蛇走到圈邊,並不進去,圍著圈子繞了幾周。那乞丐向承志和青青搖手示意,叫他們不要走近。兩人見他煞有介事的樣子,也就靜靜站在一旁觀看。這時見那小蛇不再遊走,向著圈子中一個大孔不住噓氣,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見嗤的一聲響,小蛇猝然退倒,洞裏竄出一條大蛇來。青青嚇了一跳,失聲驚呼,那乞丐怒目橫視,如不是他心情緊張已極,祇怕早已大聲斥罵了。

  那大蛇身長丈餘,粗如人臂,全身斑斕五色,一顆頭作三角形,比人的拳頭還大。承志曾聽木桑道人講起在深山中採藥時所遇的毒物,凡蛇頭作三角形的必奇毒無比,普通大蛇無毒,此蛇如此粗大,卻是毒蛇,實在罕見。蛇蟲之物冬天必定蟄伏土中,極少出外,這大蛇似乎是被小蛇激引出來一般,血紅的舌頭總有半尺來長,一伸一縮,形狀極為可怖。小蛇這時繞圈疾走,迅速已極。

  大蛇身軀比小蛇粗大何逾二三十倍,但不知怎樣,見了小蛇似乎頗為忌憚,把身體緊緊盤成一團,昂起蛇頭,雙目緊緊盯住小蛇,不敢絲毫怠忽。那小蛇越遊越快,大蛇的頭也越轉越疾,青青這時不再害怕,只覺很是有趣,一回頭,卻見那乞丐手舞足蹈,正在大忙特忙。只見他不住從一隻破布袋裏摸出一塊黃色的東西來,寒入口中亂嚼,嚼了一陣,拿出來捏成一條線,圍著那個圈子,慢慢的終於佈成了一個黃圈。青青低問:「他幹什麼呀?」承志道:「大概叫化子要捉蛇。」一言方罷,那小蛇突然躍起,向大蛇頭頂撲去,大蛇口中噴出一陣紅霧,小蛇在空中翻了一個筋斗,又落在地下遊走,大概那紅霧極毒,小蛇不敢接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