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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第十六回 鬧席擲異物 釋愆贈靈丹

  那頭陀用便壺投擲瘦小漢子不中,怒氣更盛,回身就抓,那漢子又從桌底下鑽了過去。那頭陀左足一腿把桌子踢翻,大堂中亂成一片,眾人早都退在兩旁,只見那漢子東逃西竄,頭陀拳打足踢,始終碰不到他的身體,過不多時,大堂中桌子都已被兩人推倒,碗筷酒壺掉了一地。那漢子拾起酒壺特物,不住向頭陀打來,頭陀吼叫連連,接過回擲,兩人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後來,大堂中已清出一塊空地,那漢子已不再退避,拳來還拳,足來還足,施展一身小巧功夫,和頭陀對打起來。頭陀身雄力壯,使的是滄州嫡派的大洪拳,拳勢虎虎生風,那漢子的拳法卻自成一家,有時躍起,有時蹣跚而走,形狀十分滑稽。

  青青看得笑了起來,說道:「這樣子真難看,那又是什麼武功?」袁承志倒也沒有見過,只覺他身法矯捷,模樣雖然古怪,卻自成章法,儘自抵得住。程青竹見多識廣,識得此拳,說道:「這叫做鴨形拳,江湖上會的人不多。」青青聽見了這名字,更覺好笑,見他舉手踢足之間,果然活像一隻肥鴨。

  那頭陀戰他不下,心中焦躁起來,突然跌跌撞撞,使出了魯智深醉打山門拳來。這套拳法威力極大,只見他東歪西倒,活像一個醉漢模樣,有時雙足一挫,在地下打一個滾,等敵人乘勢來攻時,卻倏地躍起猛擊。他這套拳法只使了半套,那漢子已有點招架不住,只是頭陀又滾又翻,身上卻已沾了不少酒飯殘羹,連便壺中倒出來的尿,也有些沾在衣上。鬥到分際,頭陀忽地搶上一步,左拳一記虛招,右拳「排山倒海」直劈敵人胸口。那瘦小漢子知道厲害,運起內力,雙拳橫胸,喝一聲:「好!」三張手掌抵在一起。頭陀的手掌肥大,漢子的手掌又特別瘦小,他兩掌抵在頭陀一掌之中,恰恰正好,兩人各運全力,向前猛推。頭陀左手雖然空著,但全身之力已運在右掌,左臂就如廢了一般,竟無力施行襲擊。兩人勢均力敵,各不相下,進既不能,退亦不得,只要誰先退縮,誰就有立斃於對方掌下之禍。兩人均感懊悔,心想與對方本無怨無仇,拼了性命實在無謂。再過一陣,兩人頭上都冒出黃豆般的汗珠來。

  沙天廣道:「程老兄,你拿討飯用的叫化棒兒去拆解一下吧,再遲一會兩人都要糟糕。」程青竹道:「我一人沒這本事,還是咱們兩人齊上。」沙天廣道:「好,不過咱們一推,這兩人還得受傷,不過大概不致於喪命。」兩人正要上去拆解,承志笑道:「我來吧。」緩步走了過去,雙手分在兩人臂彎裏一格,頭陀與漢子的手掌倏地滑開,收勢不住,三掌一齊打在承志胸上。程沙兩人大叫:「不好!」搶上前去相救。

  兩人奔到跟前,卻見他神色自若,並未受傷。原來承志知道如用力拆解或是反推,這兩人正在全力施為,一股內力反過去打在自身,必然要各受重傷,所以他運氣於胸,接了他們三掌,仗著內功神妙,輕輕易易的把擊來之力承受了。頭陀和那漢子這時力已使盡,全身無力,都攤在地下。程青竹和沙天廣將兩人扶起,命店小二進來收拾。承志摸出二十兩銀子,遞給掌櫃的道:「打壞了的東西都歸我賠。許多客人還沒吃完飯,你照原樣重新開過,都算在我帳上。」那掌櫃的千恩萬謝的接了銀子,叫齊全店夥計,手忙腳亂的把打爛的東西收拾好了,再開酒席。

  這時頭陀和那漢子力氣已復,一齊過來向袁承志拜謝相救之恩。承志笑道:「請教兩位高姓大名,兩位如此功力,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了。」那頭陀道:「我叫義生,但人人都叫我鐵羅漢。」那漢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請教高姓大名,這兩位是誰?」承志未及回答,沙天廣接口道:「原來是聖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見對方知道自己姓名,很是得意,忙道:「不敢,請教兄長尊姓大名。」程青竹把沙天廣手中的扇子接過來一抖,胡桂南見扇上畫著一個骷髏,形狀很是恐怖,就道:「原來是陰陽扇沙寨主,在下久慕寨主之名,真是幸會。」他眼光十分敏銳,骨碌碌一轉,己見程青竹倚在桌邊的這根青竹,他在江湖上見多識廣,閱歷廣,知道青竹幫中的人手中所拿的青竹,以竹節多少分地位高下。這枝竹竟有十三節,那是幫中最高的首領了,就向程青竹一揖道:「恕在下眼拙,這位是程老幫主吧?」

  程青竹呵呵笑道:「聖手神偷眼光厲害,果然名不虛傳,兩位不打不成相識,來來來,大家同乾一杯。」眾人一齊就坐,胡桂南與鐵羅漢各敬了一杯酒,道聲:「莽撞!」鐵羅漢笑道:「也不知從那裏偷了這把臭便壺,真是古怪!」眾一齊大笑起來。

  胡桂南為人甚是機靈,知道程、沙兩人分別是冀魯兩省江湖豪傑的首領,但見他們對袁承志卻十分恭敬,此人剛才出手相救,足見內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他本來滑稽,愛開玩笑,這時在席上卻規規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兩位到此地不知有何貴幹?胡老弟可是看中了什麼大戶,要一顯身手麼?」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輩的地方不敢胡來,我是去給孟伯飛老爺子拜壽去的。」鐵羅漢猛力一拍桌子,叫道:「你何不早說?我也是去拜壽的,早知道,就打不起來了。」程青竹笑道:「那好極啦,我們也是去給孟老爺子祝壽的,咱們明日可以同行。兩位跟孟老爺子是好朋友了吧?」

  鐵羅漢道:「我和孟大哥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只是近年來我多在閩粵一帶,少到北方。咱們倒有八九年不見啦。」胡桂南笑道:「那麼羅漢大哥還得給我引見引見。」鐵羅漢奇道:「怎麼?你不識孟大哥麼?那麼給他去拜什麼壽?」胡桂南道:「兄弟無意中得到了一件寶物,我想借花獻佛,作為壽禮,以便會會這位江湖聞名的豪傑。」鐵羅漢道:「那就是了。別說你有壽禮,就是沒有,我那孟大哥還是一樣接待,誰叫他號稱蓋孟嘗呢!哈哈!」

  程青竹卻留了心,問道:「胡老弟,你得了什麼寶物呀?給咱們開開眼界成不成?」沙天廣也道:「聖手神偷不知偷過多少好東西,普通物事那在你的眼裏,既然這樣誇讚,那一定是價值連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說道:「東西就帶在兄弟身邊。」說著從懷裏掏出一隻鑲珠嵌玉,手工十分精緻的黃金盒子來,他道:「這裏耳目眾多,請各位到兄弟房裏觀看吧。」眾人見這隻盒子,已是價值不貲,知道內裏必有寶物,好奇心起,都跟了進去。

  胡桂南將房門掩上,打開盒子,只見裏面是兩隻已死的白蟾蜍。這對蟾蜍通體雪白,眼珠卻如鮮血般殷紅,模樣很是可愛,但卻不見有何珍異之處。程青竹和沙天廣雖然見多識廣,卻也不知這有什麼用途。胡桂南向鐵羅漢笑道:「剛才我和老兄對掌,如果兩人當時立即斃命,那也是大難臨頭,無法可施了。要是兩人身受重傷,我卻有解救之方。」他一指那對白蟾蜍道:「這是產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厲害多重的內傷、刀傷、或是中了劇毒,只要當場不死,一服冰蟾,藥到傷愈,真是靈丹妙藥,無此神奇。」

  程青竹道:「你從那裏得來的?」胡桂南道:「上個月我在河南客店裏見到一個採藥老道,病得快要死了,我見他可憐,幫了他幾十兩銀子,還服等他飲食喝藥,但他年壽已到,藥石無靈,終於活不了。他臨死而把這對冰蟾給我,說報答我看顧他的情意,所以送了給我。」

  鐵羅漢道:「怎麼這盒子這樣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來放在一隻鐵盒裏,我想要拿去送禮,豈能不裝扮好看一點——」沙天廣道:「於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豪之家取了這金盒來。」胡桂南笑道:「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是開封府劉大財主的大小姐裝首飾用的。」眾人一齊大笑。胡桂南道:「剛才如不是這位爺臺出手相救,那麼我和鐵羅漢大哥不死必受重傷,如僥倖不死,我必自服一隻冰蟾,再拿一隻救他性命。我們兩人又無怨仇,我豈能無故傷他?」

  鐵羅漢笑道:「那生受你了。」眾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總之,這兩隻冰蟾已不是我的了。」他雙手舉起,送到了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說是報答,只是微表兄弟一點敬意。」承志愕然道:「這怎麼可以?這是胡兄要去送給孟伯飛老爺子的。」胡桂南道:「要是袁相公不仗義相救,兄弟非死即傷,這對冰蟾總之是到不了孟老爺子手中啦。至於壽禮嘛,不是兄弟誇口,手到拿來,俯拾即是,用不著操心。」承志只是推謝。胡桂南有點不高興了,說道:「這位相公既不肯相告姓名,又不肯受兄弟東西,難道疑心這是兄弟偷來的、嫌髒不要麼?」承志忙道:「胡兄那裏話來,適才匆匆,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

  鐵羅漢和胡桂南都「啊」了一聲,齊聲道:「原來是七省盟主袁大爺,怪不得如此好身手。」當下更是敬重。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一定要見賜,兄弟卻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謝多謝。」雙手接了過來,放在懷裏。胡桂南喜形於色。

  袁承志回到自己房裏,過了一會捧著一株朱紅的珊瑚樹過來。那珊瑚樹有兩尺來高,遍體晶瑩,難得的是無一處破損,無一粒沙石混雜在內,放在桌上,登時滿室生輝,奇麗無比。胡桂南見得珠寶多了,大吃一驚,說道:「兄弟豪富之家到過不少,但從未見過如此寶物,祇怕只有皇宮內院,才有這種奇寶,這是袁大爺家傳至寶吧,真令我們大開眼界了。」承志笑道:「這也是無意中得來的,這件東西請胡兄收著,明兒到了保定府,作為賀禮如何?」胡桂南驚道:「那太貴重了。」承志道:「這種賞玩之物,雖然貴重,卻無用處,不比冰蟾可以救人,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祇得謝了收起。程青竹等見袁承志出手豪闊,慷慨無比,心中都暗暗稱奇。

  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眾人先在客店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禮。孟伯飛見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三人的名帖,忙親自迎接出來,一見承志是個青年,不覺一楞,老大不悅,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漢怎麼如此顛三倒四,選了這樣一個毛頭小夥子做盟主?」但他是好客之人,眾遠道來給他拜壽,自然是給他極大面子,於是和大兒子孟錚、二兒子孟鑄連連道謝,迎了進去,互道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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