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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第十一回 仗劍解仇紛 奪信見奸謀

  焦公禮長嘆了一口氣,把他當年與閔家結仇的經過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他道:「那一年我在雙龍崗開山立櫃,弟兄們報說,蘇松太道的卸任道臺,帶領了家眷回籍,要從雙龍崗下經過,油水很多。咱們在綠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飯,遇到貪官污吏,那更好不過,一來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個貪官,勝過劫一百個尋常客商。二來劫貪官不傷陰騭,他積的是不義之財,拿他的銀子咱們是心安理得。弟兄們探聽得清楚了那道臺姓丘,這天下午要打從雙龍崗下過,不過聽說護送他的卻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是山東濟南府會友鏢局的總鏢頭閔子葉,那就是閔子華的兄長了——」說到這裏,承志和青青已瞭然於胸,心想:「他們的樑子原來是這樣結的,焦公禮要劫財,閔子葉是鏢頭,當然要保護,爭鬥起來,閔子葉不敵被殺。」承志一面傾聽室內焦公禮的話,一面留心著萬方與孫仲君的動靜,這時只見孫仲君伸手到背上一摸,突然跳起,發現寶劍被人抽去,大吃一驚,忙與萬方打個招呼,不敢再行逗留,越牆走了。

  承志暗暗好笑,再聽焦公禮說下去:「——閔子葉在江湖上頗有名望,是武當派的高手——」承志暗暗點頭:「原來閔氏兄弟是武當派的,聽師父說,武當是天下劍術正宗,掌門人又素來與各家各派最通聲氣,所以閔子華一舉就邀集了這許多能人。」焦公禮道:「我一聽之後,倒不敢貿然動手了,馬上親自去踩盤,那天晚上在客店在察看他們行蹤,卻給我遇上了一件把人肚子要氣炸的事。他與飛虎寨的張寨主約好,叫他在飛虎寨左近下手,搶劫丘道臺,閔子華假意抵抗,假裝不敵,叫張寨子把丘道臺全家殺死,財物搶走,將二小姐擄去,然後由閔子葉孤身犯險,把二小姐救出來。二小姐無依無靠,又是感恩圖報,自然會委身下嫁於他。張寨主要討好閔子葉,又貪得財寶,答應一切遵命,兩人在密室中竊竊私議,那知都教我聽見啦。我聽得惱怒異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飛虎寨旁邊,到了約定的時候,丘道臺一行人果然到來——」

  承志和青青聽了這番話,不意與自己所設想的全然不同,很出於意料之外,只聽見焦公禮又道:「唉,我一時捺不住,心想咱們武林中人,雖然窮途落魄,開山立櫃做這種沒本錢買賣,但是在色字關頭,總要光明磊落,不失好漢子行徑,那知這閔子葉如此無恥,身為鏢頭,卻做這種勾當。我眼見張寨主率領嘍囉出來搶劫,閔子葉裝腔作勢,大聲麼喝。不由得我火氣直冒,就跳了出來,一言不合,動起手來。閔子葉劍法果然了得,本來我不是他的對手,但我在危急時叫破了他的鬼計,把他的圖謀一五一十的抖了出來。他氣得頭暈腦脹,沉不住氣,終於給我一刀砍死——」

  一個徒弟叫了起來:「師父,這種人本來該殺,咱們何必怕他們?等明日對頭來了,大家抖開來說個明白。就算他兄弟一定要報仇,別的人也不見得都不明是非。」承志心想:「不錯啊,要是這姓焦的果真是路見不平而殺了閔子葉,武林中自有公論,就祇怕他另有隱情。」

  又聽見焦公禮嘆了一口氣道:「我殺了那姓閔的之後,何嘗不知闖了大禍。閔子葉是武當派中響噹噹的腳色,他師父黃木道人和他師兄弟向我尋起仇來,我如何抵擋得住?幸好我手下的兄弟把張寨主截住了,我逼著他寫了一張伏辯,把閔子葉的奸謀清清楚楚的寫在上面。這丘道臺自然對我十分感激,他替我寫了一封謝書,把經過情形一五一十的寫了,還叫會友鏢局一路同行的兩位鏢頭畫押作個見證。這兩個鏢頭本來並不知情,這時見他們總鏢頭如此無恥,反而向我道勞,很套交情。我做了這件事之後,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耽下去了,和眾兄弟散了伙,親自拿了那兩封信到武當山去見黃木道人。那時武當派的眾門人已經得知了訊息,不等我上山,中途就要和我為難,幸虧一位江湖怪俠拔劍相助,將我護送上山,對黃木道人三對六面的說了個清楚。那黃木道人很識大體,約束門人永遠不許對我尋仇,但為了武當派的聲譽,要我別在外宣揚這回事,我也答應了,下山之後,絕口不說,所以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極少。那時那姓閔的兄弟閔子華年紀還小,祇怕也不知道他兄長因何而死。」一位門徒道:「師父,那兩封信你還收著麼?」

  焦公禮道:「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認得人了。去年秋天,一位朋友傳話給我,說閔子葉的兄弟武藝已經學成,並且知道我是他的殺兄仇人,要來找我報仇。後來我打探出來,長白三英和閔子華很是相熟,他們是我多年老友,雖然已有十幾年不見面,但咱們年輕時在綠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過的。於是我先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一個門徒插嘴道:「啊,師父去年臘月裏趕到遼東去,連年也不在家裏過,就為這事了。」

  焦公禮道:「不錯,我到了遼東史家兄弟家裏,滿想寒天臘月,他們哥兒倆一定在家,那知到了一問,他們被建州衛的九王爺有事叫去了。我在他們家裏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來。見了老朋友,大家興高采烈,我把與閔家結仇的事一說,史老大說,他拍胸膛擔保沒事。我就把丘道臺的信與張寨主的伏辯都交給了他,他說只要拿去閔子華一看,閔老二那裏還有臉來找我尋仇,祇怕還要請人來陪話謝罪,求我別把他兄長的醜事宣揚出去呢。他兄弟對我慇懃招待,我反正沒什麼緊要事,天天跟他們一起打獵、聽戲。有一天,史老大忽然說大明的氣勢已完,咱們哥兒都是一副好身手,為什麼不另投明主,圖個封妻蔭子,做一個開國功臣?我聽得呆了,問他是不是去投闖王。他哈哈大笑,說闖王是土匪草寇,成得什麼氣候。眼見滿清兵精糧足,指日入關,要是我肯投效,他哥兒可以在九王爺面前力保。我一聽大怒,罵他們忘了自己是什麼人,怎麼好端端的黃帝子孫,竟想去投降胡奴,那豈不是千古罪人,死了之後也沒有面目去見祖宗於地下。」

  承志聽得暗暗點頭,覺得焦公禮這人倒是大義凜然,是非之際看得極為明白。又聽他道:「咱們吵了一場,但第二天他們仍舊一樣慇懃的招待我。史老大說昨天喝醉了酒,不知說了些什麼胡塗話,要我不要介意。我們是十多年的老友,吵過了也就算了。」我在遼東又盤桓了十多天,這才回到江南來。那知這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他們不但不去和閔子華解釋,反而從中挑撥是非,大舉約人,整整籌備了半年,事先我完全蒙在鼓裏,一點也沒得到風聲,突然之間,這許多江湖上頂尖兒的好手到了南京。唉,那兩封信還不是被史家兄弟毀了,事情隔了這麼多年,當時在場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得不知去向,任憑我怎麼分辯,閔子華也不會相信,祇怕他怒火更熾,反而會說我瞎造謠言,毀謗他已去世的兄長的名譽——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來交好,就算有過一次言語失和,也算不了什麼,他們何必這樣大舉而來,瞧他們的佈置,不是明明要對我趕盡殺絕麼?」

  眾弟子聽了他這番話,都氣惱異常,七張八嘴,決意與史家兄弟一拚,焦公禮手一擺道:「你們都出去吧,今晚我說的話,不許漏出去一句。要知我曾在黃木道人面前起過誓,決不將閔子葉的事向外人洩露。寧可他們無義,我可不能言而無信。」他嘆了一口氣道:「把師妹和師弟叫來。」眾門徒個個臉現悲憤之色,退了出去,人剛走完,門帷掀開,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和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那少女臉有淚痕,叫了一聲「爹!」就撲在焦公禮懷裏。

  焦公禮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半晌不語,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睜大了眼睛,不知姊姊為什麼傷心。焦公禮道:「媽媽東西都收拾好了嗎?」那少女點點頭,焦公禮道:「弟弟大了之後,你教他好好念書耕田,可是萬萬不要考試做官,也不要再學武了。」

  那少女道:「弟弟要學武的,學好了將來給爹爹報仇。」焦公禮怒喝:「胡說,你想把我先氣死嗎?」過了一會,又柔聲道:「武林中怨怨相報,何時方了,倒不如做個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能夠得終天年。你弟弟資質不好,學武決學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終——唉,只是我沒見到你定好婆家,終是一樁心事未了——你去對他們說,我死之後,金龍幫的事大家都聽從副幫主高叔叔的吩咐。」承志暗吃一驚心想:「這番南來,江湖上聽說金龍幫是江南的一個大幫會,原來焦公禮是金龍幫的幫主,他們人多勢眾,怎麼如此示弱呢?這倒也奇了。」只聽見那少女道:「我這就去找高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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