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陳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趕自己的足跡兜圈子,這種事情想想也真可怕。」香香公主道:「還有更可怕的事呢。他一個人在沙漠中走,忽然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隨著聲音趕去,聲音即沒有了,什麼也沒瞧見,說這樣迷了路。」陳家洛道:「一個人忽然發現這許多財寶,歡喜過度,神智一定有點失常,沙漠小路又難認,很容易走不回來。如果他下了決心不要財寶,頭腦一清楚,就容易認清楚路了。這倒不一定是有鬼迷人。」霍青桐道:「在短劍裏藏著的,就是到那座古城去的路徑地圖。」

  香香公主笑道:「我們不想要金銀財寶。就算拿到了,那些鬼也不放人走,這張地圖沒什麼用,倒是這柄劍好,這樣鋒利,遇到敵人的兵器時,只怕一碰就能削斷。」她拔下三根頭髮,放在劍的刃口,道:「我聽爹爹說,真正的寶劍吹毛能斷,不知這劍成不成?」她對著短劍刃口吹一口氣,那三根頭髮立時折為六段。香香公主連連拍手。霍青桐拿出一塊絲帕,往上一丟,那絲帕緩緩的飄下來,她舉起短劍一撩,絲帕登時分為兩截。張召重和關東三魔不禁叫好。

  張召重心想:「我那凝碧劍遇上尋常刀劍,猶如摧枯拉朽一般,但要切開這樣一塊毫不受力的絲帕,卻是萬萬不能。他日即使我那劍能重行得回,但遇上這柄短劍,只怕要被他一斬兩段。」武林中人喜愛寶劍寶刀,逾於性命,古詩「瑯琊王歌」道:「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劇於十五女。」愛刀甚於愛少女,掛在中梁,又是欣賞又是撫摸,可見很意之甚,這時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這寶劍如此鋒銳,都不覺眼紅。

  陳家洛嘆道:「寶劍雖利,殺不盡這許多餓狼,也是枉然。」霍青桐道:「地圖上畫明,古城是環繞著一座參天玉峰而建,照這圖上看來,那山峰離此不遠,應該可以望見,怎麼一點也看不到,也真奇了。」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別用這些閒心思啦,就是找到那山峰又有什麼用處?」霍青桐道:「那麼咱們就可逃進古城。那裏有房屋,有城堡,躲避狼群總此這裏好得多。」陳家洛叫道:「不錯!」一躍而起,又站到馬背上,向西凝望,但見天空白茫茫的一片,那裏有山峰的影子。

  張召重等見他們嘰嘰咕咕的商量不停,陳家洛又兩次站到馬背上瞭望,不知搗什麼鬼,他們四人自行商量逃離狼群之法,談了半天,毫無結果。這時天色將晚,香香公主拿出乾糧來分給大家吃,大家約定輪班守夜,以防惡狼。

  香香公主這時想起了她養著的那頭小鹿,不知牠有沒有吃的,她抬起頭,望著天邊癡想,突然叫道:「姊姊,你快看。」霍青桐順著她手指望去,只見半空中有一個黑點,一動不動的停在那裏,問道:「那是什麼?」香香公主道:「那是一頭鷹,我瞧著鷹從這裏飛過去,怎麼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動了。」霍青桐道:「你別眼花了吧?」香香公主道:「不會,我清清楚楚瞧著牠飛過去的。」陳家洛道:「如果不是鷹,那麼這黑點是什麼?但如是鷹,牠怎麼又能在空中停著不動,這倒奇了。」三人望了一會,那黑點突然移動,漸近漸大,轉眼間果然是一頭黑鷹從頭頂掠過。

  七人見了那鷹,各有各的心思。張召重想:「可惜這鷹飛得太高,否則用金針打牠下來,教這關東三魔佩服我的手段。」關東三魔耽心這鷹又是禿頭老者與白髮老婦所養,如再遇上這兩人,定無倖免。香香公主心想這鷹在天空何等自由自在,我們卻在此受困於狼群。陳家洛和霍青桐卻在苦思這鷹如何能在那邊空中斂翼停留?這時香香公主緩緩舉起手來,理一下被風吹亂了的頭髮,陳家洛望著她那晶瑩如玉的白手,在她一身白衣的前面經過,忽然大悟,對霍青桐道:「你瞧她的手!」霍青桐望了望妹子的手,嘆道:「喀絲麗,你的手真是好看。」香香公主微微一笑。

  陳家洛笑道:「她的手當然好看,但你留意到了嗎?他的手因為很白,在白衣前面簡直分不出什麼是手,什麼是衣服。」霍青桐道:「嗯?」香香公主聽他們在談論自己的手,不禁有點害羞,眼瞼低垂的靜聽。陳家洛道:「那隻鷹是停在一座白色的山峰上啊!」霍青桐叫了起來:「啊,不錯,不錯。那邊的天白得像羊乳,這高峰一定也是這顏色,遠遠望去就見不到了山峰了。」

  陳家洛喜道:「正是。那鷹是黑色的,所以就看得清清楚楚了。」香香公主明白了他們原來談的是那張地圖中的古城,道:「那麼咱們怎樣去呢?」霍青桐道:「得好好想一想。」她又拿出那張地圖來看了一回道:「等太陽再偏西,如果那真是一個白色的山峰,那麼必定有影子投在地上,那就可算得出到那古城去的路程。」陳家洛道:「咱們可別露出形跡來,要教這些壞蛋們猜測不透。」

  霍青桐道:「不錯,咱們商量計策,卻假裝是在談這條狼。」陳家洛把一條死狼提過來,三人圍坐著商量,手中不停,指一下狼的鼻子,又拉一根狼毛細細觀察,拉開狼的嘴巴來瞧瞧牠的牙齒。日頭漸漸偏西,大漠西端果然出現了長長一條黑影,像一個巨人般躺在沙漠之上。霍青桐道:「這裏到那山峰,大約是二十里到二十五里。」一面說,一面把死狼翻了一個身。陳家洛把一條狼腿拿在手裏,撥弄牠的利爪,道:「咱們如再有一匹馬,加上那白馬,三個人或許能衝到那邊。」霍青桐道:「你想法兒讓他們心甘情願的放咱們出去。」陳家洛道:「好,我來試試。」隨手用短劍剖開死狼的肚子。

  張召重和關東三魔見他們把那頭死狼翻來翻去的細看,不住用維語交談,很是納悶。張召重道:「這頭死狼有什麼古怪?陳當家的,你們商量怎樣給牠安葬嗎?」陳家洛聽他語存譏諷,靈機一動,道:「我們是正商量怎樣脫險?你瞧,這狼肚子裏什麼東西也沒有。」張召重道:「牠肚子餓了,所以要吃咱們。」

  關東三魔聽著都笑了起來。陳家洛道:「這些狼肚裏空成這個樣子,身子瘦得皮包骨頭,只要有一點東西是可以吃的,那裏還肯放過?」張召重道:「牠們這樣守著,耐心也真好。陳當家的,你瞧這死狼瞧了半天,原來發現的是這麼一片大道理。」陳家洛道:「要逃出這個險境,只怕就得靠這個道理。」關東三魔聽了這話,跳起身來,走近來聽。張召重忙問:「陳當家的有什麼好法子?」

  陳家洛道:「大家在這裏困守,等到樹枝燒完,七個人一齊送命,是不是?」張召重與關東三魔都點了點頭。陳家洛又道:「咱們在江湖上,講究的是行俠仗義,捨身救人,在這危急萬分的時刻,只要有一個人肯為朋友賣命,騎了馬衝出去,狼群見這裏有火,不敢進來,見有人馬出去,自然一窩蜂的跟去,那人把狼群引得愈遠愈好,其餘六人就得救了。」張召重道:「那麼這一個人怎麼辦?」陳家洛道:「他要是僥倖,或許能遇上大隊人馬,那就逃得了性命。否則為救人而死,也總比在這裏白死好得多。」

  滕一雷道:「你這法子是不錯,不過誰肯去把狼群引開?那是有死無生的事。」陳家洛道:「滕大哥有什麼高見?」滕一雷默然。哈合台道:「咱們來拈鬮,拈到誰,誰就去。」張召重正在想除了這樣之外,的確再無別法,聽到哈合台說拈鬮,心念一動,忙道:「好,大家就拈鬮。」陳家洛本來想自告奮勇,與霍青桐姊妹三人衝出去,現在見他們要拈鬮,心想這時如再自行請膺,只怕引起他們疑心,於是說道:「那麼咱們五人拈吧,那兩位姑娘可以免了。」

  顧金標道:「大家都是人,幹麼免了?」哈合台道:「咱們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保護這兩個姑娘,已是萬分羞愧,怎麼還能讓她們救咱們出險?我寧可死在餓狼口裏,否則就是留下了這條性命,終身也教江湖朋友們瞧不起。」滕一雷卻道:「雖然男女有別,但我是一條命,她們也是一條命,除非不拈鬮,要拈大家都拈。」這樣陳哈兩人是一種主張,顧滕兩人又是另一種主張,滕一雷是想多兩個人來拈,自己拈到機會就可大為減少,顧金標卻憎恨霍青桐,心想你這美人兒大爺不能到手,那讓狼吃了也好。四人主意相反,都想著張召重,要取決於他。張召重已想好計謀,知道決輪不到自己,心想:「這兩個美人兒當然要保全,一個是皇上要的,另一個我自己為什麼不要?」當下傲然說道:「大丈夫寧教名在身不在。我張召重是響噹噹的男子,豈能和娘兒們相提並論?」滕顧兩人見他說得慷慨,不便再駁,顧金標道:「好,就便宜了這兩個娘兒。」滕一雷道:「我來做鬮!」俯身來摘樹枝。

  張召重道:「我這裏有很好的鬮。」說著從袋裏摸了十幾枚制錢出來。他挑了五枚同樣大小的銅錢,把其餘的放回袋裏,說道:「這裏是四枚雍正通寶,一枚順治通寶,各位請看,那完全是一樣大小。」滕一雷拿來逐一檢視,果見並無異狀,說道:「誰摸中順治通寶,誰就出去引狼。」張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在你袋裏吧。」滕一雷把五枚銅錢放入袋內,張召重道:「那一位先摸?」他眼望顧金標,見他右手微抖,笑道:「顧二哥莫怕,死生由命,富貴在天,我先摸。」他伸手到滕一雷袋裏,手指一捏,已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寶出來,笑道:「可惜,可惜。」右掌一張,給四人一看。

  原來那幾枚雍正通寶雖與順治通寶一樣大小,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鑄,與順治通寶所鑄的時候相差了一百年左右。順治通寶多在民間使用流通了一百年,磨損較多,自然要薄一些。不過厚薄的相差普通人極難發覺,張召重在武當門中練芙蓉金針之前,先練錢鏢,錢鏢的準頭手勁,與銅錢的輕重大小極有關係,他手上把銅錢捏得熟了,這時手指一觸,立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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