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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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默默無言的走了一陣,陳家洛心想:「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也不知為甚麼,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顧性命的給她取了來。」他回頭瞧那峭壁,只見它峨然聳立,氣象森嚴,自己也不禁心驚。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蘊蓄著一股極大的力量,教人為她粉身碎骨,死而無悔。 天色將黑時,兩人在冰河旁的一塊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了火,把帶著的乾黃羊烤熟,切開了與陳家洛共吃。她一直不說話,陳家洛也不敢開口,好像一說話便褻瀆了這聖潔的周圍一般。那少女默默望了陳家洛一眼,忽然奔出數十步,俯伏在地,虔誠的向真神阿拉禱告起來。火光熊熊,映著這白衣少女的背影,四下寂靜無聲,只有雪中蓮的香氣暗暗浮動。那少女站起身來時,笑容滿臉,一面走近,一面說道:「你不怕摔死麼?」 陳家洛道:「摔死是不會的,就只怕摘不到那兩朵你心愛的花。」那少女微微一笑,把兩朵雪中蓮拿出來,分了一朵給陳家洛道:「這朵給你。」陳家洛本想推辭,但她神色語氣之中,雖然是很溫婉柔和的一句話,也似乎是最強烈的命令一般,教人無法違抗,於是接了過來,心中暗笑:「要是紅花會眾兄弟瞧見他們總舵主,竟這樣乖乖的聽一個女孩子的話,不知會怎樣想?」 那少女忽問:「你學過武功是不是?怎麼能爬到那樣高的山崖上去?」陳家洛聽她語氣,知道她完全不會武術,所以竟沒看出自己懷有一身上乘的輕身功夫,於是說道:「其實也不怎樣難的,只要膽子大一些,也就成了。」那少女不知陳家洛這是謙辭,以為他真的不懂武功,隔了一會,讚嘆地說:「啊,你真勇敢!」她隨即告訴他,自己從小在漠草原上牧羊,最愛花草,她說:「有許多好看的花,開在草地上,你一眼望出去,儘是花,我寧可不吃羊肉,也要吃花。」陳家洛奇道:「花也可吃麼?」那少女道:「當然啦,我從小吃到現在,吃了十幾年啦。爸爸和哥哥本來不許,可是我一個人出來牧羊,他們又管我不著。後來見我吃了沒事,也就不管啦!」 陳家洛本來想說:「怪不得你像花一樣好看。」可是這句話衝到口邊,又縮了回去。他坐在那少女身旁,只覺得一陣陣淡淡的幽香,從她身上滲出來,這香氣明明不是雪中蓮的花香,也不是任何花香,只覺淡雅清幽,令人忘俗,心想:「她明明剛洗了澡,也不見她用甚麼脂粉,怎麼這樣香,而世上脂粉之中那有這種優雅的香氣?」正在神魂顛倒之際,突然一驚,想到禮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開了一些。那少女覺察到了他辨別香氣的神態,嫣然一笑,說道:「大概因為我愛吃花,所以一直身上就有一股氣味,你不喜歡麼?」陳家洛被她問得面紅過耳,吶吶的說不出話來,轉念一想:「這姑娘天真爛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見對她,反而顯得不夠光明磊落了。」這麼一想,頓時覺得心中光風霽月,再無蠍蠍螫螫之態,和她暢談起來。 那少女談的盡是草原上牧羊、採花、看星、尋草,以及女孩子們的遊戲鬧玩,陳家洛自離家之後,一直與刀槍拳腳為伍,這種嬰孩之事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現在聽她說來,真有不知人間何世之感。那少女說了一陣,住口不說了,抬頭一望,只見耿耿銀河橫列天際,牛女雙星,夾河相望。 陳家洛指著織女星道:「這是一個女子。」又指著牽牛星道:「這是一個男人。」那少女很是奇怪,道:「你講這故事給我聽。」於是陳家洛把牛郎織女的故事說給她聽了,那少女仰望銀河,見雙星隔河相望不能相會,鬱鬱不樂,陳家洛見她多情善感,為宇宙間所有歡愉的事而高興,為所有不幸的事而憂傷,想講一個快樂的故事使她開心起來,無意中伸手一整衣服,忽然碰到乾隆送給他的那塊溫玉,想起玉上那四句銘言:「情多不壽,極強必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也不禁意興闌珊起來。那少女道:「從前瞧見喜鵲,黑黑的一點也不好看,向來不喜歡牠,那知道牠們這麼好,會造橋給牛郎織女相會。以後我一定多餵些東西給牠們吃。」 陳家洛道:「天上兩個仙人雖然一年只會一次,可是他們千千萬萬年都能相會,比凡人數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那少女點點頭。陳家洛道:「漢人有一位詩人,做了一個歌兒,講這件事的。」於是把秦觀那闋《鵲橋仙》的詞譯成了維語。 那少女聽到「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以及「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幾句時,眼中又有了晶瑩的淚珠。她默默不語,望著火光,過了一會,悄悄說:「漢人真聰明,會編出這樣好的歌兒來。」 大漠上一到夜晚,氣候立即奇冷,陳家洛找了一些枯草樹枝,把火生得極旺,兩人裹著毯子,各自睡了。兩人雖然隔得很遠,然而陳家洛在夢中似乎盡聞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 次晨醒來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了塔里木河邊,這天下午,忽然南面山邊出現了兩名維人的武裝騎兵。那少女迎上去和他們講了幾句話,維人騎兵就行禮退開了。那少女回來對陳家洛道:「滿洲兵已佔了阿克蘇和烏什,木卓倫老英雄他們已退到了葉爾羌,這裏去還有十多天路程呢。」陳家洛聽見滿洲兵得勝,很是憂慮。那少女道:「滿洲兵人多,咱們只好一路向西退,叫他們糧草接濟不上,在這大戈壁裏累死。」 陳家洛本來還擔心霍青桐的安危,現在想維人大隊既向西退,兆惠的滿洲兵只怕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只要乾隆停戰的旨意一到,他們的圍就可解了。現在霍青桐離中土萬里,又是在大軍環擁之中,絕不怕滕一雷等尋仇,這樣一想,心中反而寬慰。 那少女的紅馬也是一匹佳種良駒,腳程雖沒駱冰的白馬快,但一天也能走上五六百里。兩人曉行夜宿,感情越來越是融洽,這天傍晚,太陽將要下山,突然忽喇一聲,一隻小鹿從樹叢中跳了出來。 那少女嚇了一跳,隨即拍手嘻笑起來,說道:「一隻小鹿,一隻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幼小異常,咩咩的叫了兩聲,又跳回樹叢。那少女跟過去瞧,突然退了回來,輕聲說道:「那邊有人!」陳家洛湊到樹叢邊向外一望,只見五名清兵,正圍著在剝切一隻大鹿。那隻小鹿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不住悲鳴,那隻被打死的大鹿一定是牠母親了。一名清兵罵道:「他媽的,連你一起吃了!」站起身來,彎弓搭箭,對準小鹿要射。小鹿絲毫不知奔逃,反而越走越近。 那少女驚呼一聲,從樹叢中奔了出來,擋在小鹿面前,叫道:「別射,別射!」那清兵吃了一驚,待看清楚時,見那少女美麗高華,光艷不可逼視,不由得退了一步。其餘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來。這時陳家洛也早已躍出,站在那少女身旁相護。那少女俯身抱起小鹿,摸著牠柔軟的皮毛,柔聲說道:「你媽媽給壞人打死了,真可憐。」側著頭親親牠,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轉過身走出樹叢。 五名清兵圍在一起竊竊議論,忽然齊聲發喊,挺刀追了過來。那少女也開始奔跑,想跑到馬邊,他們兩匹馬腳力神速,只要一上馬,清兵再也追趕不上。那知那些清兵都是兆惠手下旗營的精兵,久經戰陣,一名把總一喊口令,五個人分散了包抄上來。陳家洛拉住少女的手,說道:「別害怕,我把這些壞人打死,給小鹿的媽媽報仇。」那少女這時對陳家洛已全心全意的信任,雖想一個人要抵敵對方五人恐怕不易,但他既然說了,就沒絲毫懷疑,抱著小鹿,靠在他身邊。 陳家洛也在輕輕撫摸那小鹿,對清兵的追來毫不在意,五名清兵追近,四面圍攏,那把總打著半生不熟的維語喊道:「幹麼的?給我過來。」那少女抬頭望陳家洛,陳家洛向她微微一笑,那少女也報之一笑。她不懂世間的險惡艱苦,以為他既然如此鎮定,那麼這些清兵也絕不會傷害他們了。 那把總見他們不以為意,叫道:「給我拿下!」四名清兵齊齊把兵刃拋在地上,撲了上來。說也奇怪,這些兵士平素最喜凌辱婦女,但見了那少女的容光,竟然不敢褻瀆,齊齊都奔向陳家洛,那少女驚叫起來,叫聲未畢,忽然呼蓬、呼蓬四聲響,四名清兵都飛了開去,跌倒在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來,原來都給陳家洛點了穴道。 那把總見勢頭不對,轉身飛奔,陳家洛叫道:「回來!」手中珠索隨即飛出,套住把總的脖子,用力一扯,那把總接連兩個觔斗,翻了過來。 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讚羨之色,望著陳家洛。他牽了少女的手,在身旁一塊大石上坐下,用維語問那把總道:「喂,你們到這裏來幹麼?」那把總楞楞的從地上爬起來,見四名下屬都躺在當地,動彈不得,知道今日遇見了剋星,不敢再強,說道:「我們是兆惠將軍部下吃糧的小兵,上司要我們到那裏,就只好到那裏。」陳家洛想這話倒也不錯,問道:「你們五個人要到那裏去?你不說實話,我不給他們救治,讓你們在這大沙漠中餓死渴死。」那把總聽了這話,身子發抖,忙道:「我不敢騙你,上司派我們到星星峽去接一個人。」他說維語結結巴巴的說不清楚,陳家洛改用漢語問他:「去接誰?」把總也用漢語說道:「接御林軍一位統領。」陳家洛道:「他叫甚麼名字?你把公文拿給我看。」那把總有點遲疑陳家洛站了起來,說道:「你不肯算了,我們可要走啦!」那把總嚇得臉色發青,忙從懷裏掏出一件公文來,陳家洛一瞥之下,吃了一驚,原來公文封皮上寫著:「呈張統領召重大人勛啟」幾個大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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