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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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雄面談笑,一面上山,走進一座大莊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來。只見他躺在籐榻上發悶,見群雄進來,大喜過望,起身迎接,眾人把經過情形略一談,到對面廂房去看余魚同。 各人躡足進門,忽聽見一陣輕輕的抽噎哭泣之聲,陳家洛過去揭開帳子,只見余魚同臉朝床裏,背部聳動,顯然哭泣甚悲。這一事倒出於眾人意料之外,群雄都是慷慨豪邁之人,連駱冰、周綺等女子都極少哭泣,忽然看見余魚同悲泣,大家又是驚奇又是難過。陳家洛低聲道:「十四弟,咱們大家都來瞧你啦,你覺得怎樣?傷勢很痛,是不是?」余魚同伸手拭去眼淚,並不轉身,說道:「總舵主、各位哥哥,多謝你們來探望。傷勢這幾天倒好得多,只是我的臉燒成了醜八怪,見不得人。」周綺笑道:「十四哥,男子漢燒壞了臉有甚麼關係?難道怕娶不到妻子麼?」眾人聽周綺口沒遮攔的亂說,有的掩嘴偷笑,有的索性笑出聲來。陸菲青道:「余師侄,你燒壞臉,是為了救文四爺和救我,天下豪傑知道了這事,那一個不肅然起敬?那一個不說你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你的臉越醜,別人對你越是敬重,何必掛在心懷?」余魚同道:「師叔教訓的是。」可是又忍不住哭了出來,原來他悲傷的倒不是因為臉醜,而是另外一件事。 余魚同這時心情非常紊亂,他自來天目山後,駱冰朝夕來視他的傷勢,文泰來也天天過來陪他長談解悶。余魚同自知對駱冰這番痴戀萬分不該,可是始終不能忘情,每當中宵不寐,想起來又苦又悔。他見駱冰、文泰來、章進看著他時,臉上都露出驚訝和憐惜的神色,他是十分聰明伶俐之人,料想自己的臉一定已燒得不成模樣,幾次三番想取鏡子來照,可是始終沒有這份勇氣。他本想捨了自己性命救出文泰來,以一死報答駱冰,解脫心中的冤孽,那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到李沅芷對自己一往情深,而自己卻無法酬答,有負這位紅顏知己,又覺十分過意不去。這樣日日夜夜思潮起伏,把一個風流瀟灑的金笛秀才折磨得瘦骨嶙峋、憔悴不堪了。 群雄見了余魚同後,回到廳上議事。文泰來抑鬱不樂,說道:「十四弟為了救我,把他的臉毀成這個模樣。他本來是個俊俏的少年。現今——唉!」無塵道:「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在江湖行俠仗義,講究的是義氣血性。容貌好惡,只有沒有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沒左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誰笑話咱們?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開了。」趙半山道:「他是少年脾氣,又在病中,將來大家勸勸他就沒事了。今天咱們來痛飲一番,和四弟慶賀。」 群雄轟然叫好,興高采烈,吩咐小頭目去預備豐盛酒席。周綺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趕回來。她是騎白馬去的麼?」章進道:「不是,她說白馬太耀眼,四哥和十四弟傷沒好全,別惹鬼上門。」楊成協笑道:「此刻咱們大夥兒都在這裏了,有鬼上門,那是再好不過。」蔣四根聽得談到「鬼」,向著石雙英咧嘴一笑。石雙英綽號「鬼見愁」,不過這渾號大家在常氏雙俠面前不敢提起,因為雙俠綽號黑無常白無常,無常是鬼,豈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陳家洛和徐天宏低聲商量了一會,拍一拍掌,群雄盡皆起立。陳家洛道:「陸、周兩位前輩請坐,下次請不要這樣客氣。」陸菲青和周仲英說聲:「有僭。」坐了下來。陳家洛道:「這次咱們的事辦得十分痛快,不過以後還有更難的事。現在我分派一下。衛九哥和十二郎,你們兩位到北京去。打探京城消息,看皇帝是不是變盟,有何詭計加害咱們。這是一件首要大事,兩位務必小心在意。」衛石兩人答應了。 陳家洛又道:「兩位常家哥哥,請你們到四川雲貴去聯絡西南豪傑。楊八哥到蘇北皖南一帶,無塵道長到兩湖一帶,蔣十三哥到兩廣一帶聯絡。趙三哥與馬氏父子聯絡浙、閩、贛三省的豪傑。山東、河南一帶,請陸老前輩主持,西北諸省由周老前輩帶同孟大哥、安大哥、周姑娘主持。 文四哥十四弟兩位在這裏養傷,仍請四嫂和章十哥照料。七哥和心硯隨我到回部去。各位以為怎樣?」群雄齊道:「願遵總舵主號令。」陳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並不是籌備舉事,只要和各地英豪多多交往,以為將來大舉的基礎。咱們的事機密異常,任他親如妻子,尊如師長,都是不可洩漏的。」眾人道:「這個咱們理會得。」陳家洛道:「咱們以一年為期,明年此時大夥在京師聚齊。那時四哥和十四弟傷早好了,那時咱們就可齊顯身手,大幹一番!」說罷神采飛揚,拍案而起。群雄隨著他步出中庭,俱都意興激越。 章進聽見總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閒居,悶悶不樂。文泰來知道了他的心意,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我的傷已經大好,十四弟火傷雖然厲害,但調養起來也很快捷。這一年教我們悶在這裏,實在不是滋味。我們四人想請命跟你同到回部,也好讓十四弟散散心。」章進大喜,忙道:「好,好。」文泰來道:「咱們沿路遊山玩水,傷勢一定更好得快些。」陳家洛道:「那也好,只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來道:「讓他先坐幾天大車好了,最多過十天半月,我想就可騎馬啦!」陳家洛道:「好,就這麼辦。」章進喜孜孜的奔進去告訴余魚同,隨即奔出來道:「十四弟說這樣最好。」 周仲英把陳家洛拉在一邊道:「總舵主,現在四爺是救出來啦,你和皇上又是骨肉相逢,可算得上是喜事重重。我想再加一樁喜事,你瞧怎樣?」陳家洛喜道:「老爺子是要給七哥和大姑娘完婚?」周仲英笑道:「正是這樣。」陳家洛道:「那是再好沒有,乘著大夥都在這裏,大家喝這杯喜酒再走,只是時間匆促一點,咱們不能遍請各地好朋友來熱鬧一番,未免委曲了大姑娘。」周仲英笑道:「有這許多英雄好漢在這裏還不夠麼?」陳家洛道:「那麼咱們來挑一個好日子。」 周仲英道:「咱們這種人還講究甚麼吉利不吉利,我說就是今天。」陳家洛知他顧全大體,不願因兒女之事而耽誤了群雄行程。說道:「老爺子這樣眷顧,咱們真是感激萬分。」周仲英笑道:「老弟台,你還跟我客氣麼?」陳家洛笑嘻嘻的走到周綺跟前,作了一揖,笑道:「大姑娘,大喜啦!」 周綺臉上羞得飛紅,說道:「你說甚麼啊?」陳家洛笑道:「我要正正式式叫你一聲七嫂啦!七嫂,恭喜你大喜啦。」周綺道:「呸,做總舵主的人這麼不老成。」陳家洛笑道:「好,你不信。」他手掌一拍,群雄登時靜了下來。陳家洛道:「剛才周老爺子說,今兒要給七哥和周大姑娘完婚,咱們有喜酒喝啦!」群雄歡聲雷動,紛紛給周仲英和徐天宏道喜,周綺這才知道這事不假,忙要躲進內堂去。衛春華笑道:「十弟,快拉住她,別讓新娘子逃去。」章進作勢要拉。周綺左掌橫劈一掌,章進一讓,笑著叫道:「啊喲,救命哪,新娘子打人啦!」周綺嫣然一笑,闖了進去。 眾人正在起轟,忽聽門外一陣鸞鈴響,駱冰手中抱了一隻盒子,奔了進來,叫道:「好啊,大家都來了。甚麼事這樣高興?」衛春華道:「你問七哥。」駱冰道:「七哥,甚麼事啊?」徐天宏一時吶吶的說不出話來。駱冰道:「咦,奇了,咱們的諸葛亮怎麼今兒傻啦?」蔣四根躲在徐天宏背後,兩手指作互相交拜鞠躬的姿勢,說道:「今天諸葛亮招親,他要作傻女婿啦。」駱冰大喜,連叫:「糟糕,糟糕!」楊成協笑道:「四嫂你高興胡塗啦,怎麼七哥完婚,你卻說糟糕?」群雄又轟然大笑。 駱冰道:「早知七哥和綺妹妹今天完婚,就順手牽羊多拿點珍貴的東西來,現在我沒甚麼好物事送禮,豈不糟糕?」楊成協道:「你給四哥帶了甚麼好東西來了,大家瞧瞧成不成?」 駱冰笑吟吟把盒子打放,一陣寶光耀眼,原來是回部送給皇帝求和的那對羊脂白玉瓶。群雄都驚獃了,忙問:「你從那裏得來的?」駱冰道:「我和四哥閒談,談到這對玉瓶好看,瓶上的美人尤其美麗,他不信——」徐天宏接口道:「四哥一定說:『那有你美麗啊,我不信!』你說是不是?」駱冰一笑不答,原來當時文泰來確是那麼說了的。徐天宏道:「你到杭州皇帝那裏去盜了來?」 駱冰點點頭,很是得意,說道:「我就拿來給四哥瞧瞧。至於怎樣處置這對玉瓶,聽總舵主吩咐好了。送還給霍青桐妹妹也好,咱們自己留下也好。」文泰來上來細看玉瓶,不禁嘖嘖稱羨。駱冰笑道:「我說的沒錯罷?」文泰來笑著搖搖頭,駱冰楞了一楞,隨即會意,丈夫是說瓶上的美人再美也不及自己妻子,望了他一眼,不禁紅暈雙頰。 無塵道:「四弟妹,皇帝身邊高手很多,這對玉瓶這樣貴重,他們一定好好看守,怎麼會給你盜來的?你這份膽氣本事,真是男子所不及,我老道今日可服你了。」 駱冰笑著把她怎樣偷入巡撫衙門、怎樣抓到一個管事的太監逼問、怎樣用毒藥饅頭毒死看守的巨獒、怎樣裝貓叫騙過守衛的侍衛、怎樣在黑暗中摸到玉瓶細細說了一遍。群雄聽得出神,對駱冰的神偷妙術都大為讚嘆。陸菲青忽道:「四奶奶,我和你老爺子駱元通駱老弟是過命的交情,我要倚老賣老說幾句話,你可別見怪。」 駱冰忙道:「陸老伯您說。」陸菲青道:「你膽大心細,單槍匹馬幹出這種叫人咋舌的事來,那確是令人佩服的了。不過事情有緩急輕重之別,倘若這對玉瓶和咱們所圖的大事有關,或者你是為了救貧惜孤、行俠仗義,那麼這冒險是應該的。現下你不過是和四爺一句玩笑,就這樣孤身犯險,要是有甚麼失閃,不說朋友們大家擔憂,你想四爺是甚麼心情?」這番話把駱冰說得背上生汗,連聲說「是」。陸菲青又道:「這晚恰巧皇帝被咱們請到了六和塔,侍衛們六神無主,大家全心在設法尋訪皇上,所以沒有高手在撫衙守衛,要是甚麼金鉤鐵爪白振等都在那邊,你這個險可冒得大啦!」駱冰答應了,掉過頭來向文泰來伸了伸舌頭。 陳家洛出來給駱冰解圍:「四哥出來之後,四嫂是高興得有點胡塗啦,以後可千萬別這樣。」駱冰道:「不啦,不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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