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七〇


  那知陳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謝,但假使我貪戀富貴,也就不會離開宰相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乾隆道:「我正要問你,你為甚麼好好的公子不做,卻到江湖上去廝混,難道是不容於父兄麼?」陳家洛道:「那倒不是,這是奉我母親之命。我父親、哥哥是不知道的。他們花了很多心力,到處找尋,直到現在,哥哥還在派人尋我。」乾隆道:「你母親叫你離家,那可真奇了,這是幹麼啊?」陳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後,說道:「這是我母親的傷心事,我也不大明白。」

  說到這裏,潮聲愈響,兩人話聲漸被掩沒,只見遠處一條白線,在月光下緩緩移來。

  驀然間氣候驟寒,白線越逼越近,聲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嶺,天際而來,聲勢雄偉已極。潮水越近,聲音越響,有如千軍萬馬在金鼓齊鳴中一往直前。乾隆左手拉著陳家洛的手,站在海塘邊上,右手輕搖摺扇,驟見夜潮猛至,不由得一驚,右手一鬆,一柄摺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級之上,那正是陳家洛贈給他的摺扇。乾隆叫了一聲「啊喲!」白振頭下腳上,突向塘底撲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將摺扇拾起。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牆直向海塘壓來,眼見白振就要被捲入鯨波萬仞之中,眾侍衛都齊聲驚呼起來。白振凝神提氣,施展絕頂輕功,沿著海塘石級向上攀越,他未到塘頂,而海潮已經捲到。陳家洛見情勢危急,把身上長袍一撕為二,接起來掛到白振頂上。白振縱身一躍,拉住長袍一端,此時浪花已經撲到他的腳上。陳家洛使勁一提,把白振揮到塘上。

  這時乾隆與眾侍衛見海潮勢大,都已退離塘邊數丈。白振剛到塘上,海潮已捲上塘來。陳家洛自小在塘邊遊玩,熟識潮性,一把白振拉上,自己隨即向後連躍數躍。白振落下地時,海塘上已水深數尺,他右手一揮,一柄摺扇向褚圓擲去,雙手隨即緊緊抱住塘邊的一株柳樹。

  月影銀濤,光搖噴雪,雲移玉岸,浪捲轟雷,海潮勢若萬馬奔騰,白練風揚,奔飛曲折,把白振全身淹沒在波濤之下。但潮來得快,退得也快,轉眼之間,塘上潮水退得乾乾淨淨。白振屏息抱住柳樹,雙掌十指有如十枚鐵釘一般深深嵌入樹皮之中,待潮水退去,忙拔出十爪,向後退避。乾隆見他忠誠英勇,很是高興,從褚圓手中把摺扇接了過來,對白振點頭道:「回去賞你一件黃馬褂穿。」白振此時全身濕透,忙跪下叩頭謝恩。

  乾隆轉頭對陳家洛道:「古人說『十萬軍聲半夜潮』,看了這番情景,真稱得上是天下奇觀。」陳家洛道:「當年錢王以三千鐵弩強射海潮,海潮何曾有絲毫降低?可見自然之勢,是強逆不來的。」乾隆聽他說話,似乎又要涉到西湖中談過的話題,知道他是絕對不肯到朝廷裏來做官的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強你。不過我要勸你一句話。」陳家洛道:「請說。」乾隆道:「你們紅花會的行徑已跡近叛逆。過往的一切我可不咎,以後可萬不能再幹這種無法無天的事。」陳家洛道:「咱們為國為民,所作所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默然,嘆道:「可惜,可惜!明珠暗投,夫復何言!」隔了一會,說道:「憑著今晚相交一場,將來剿滅紅花會時,我可以免你一死。」陳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紅花會手中,我們也不來傷害於你。」

  乾隆哈哈大笑,說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點虧。好罷,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咱們倆擊掌為誓,將來彼此不得傷害。」兩人伸手互拍三下。白振等侍衛見皇上對陳家洛大逆不道的話居然不以為忤,反與他擊掌立誓,都感奇怪。

  潮水漸平,海中翻翻滾滾,有若沸湯。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又走向塘邊,眾侍衛要跟過來,乾隆揮了一揮手,命他們停住。兩人沿著海塘走了數十步,乾隆道:「我見你眼角眉梢,總有鬱鬱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懷念良友之外,心上還有甚麼為難麼?你既不願為官,但有甚麼需求,儘管對我說好了。」陳家洛沉吟了一下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應。」乾隆道:「但有所求,無不從命。」陳家洛喜道:「當真?」乾隆道:「君無戲言。」陳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釋放我的結義哥哥文泰來。」

  乾隆微微一震,真想不到他會求這件事,一時不置可否。陳家洛道:「我這位姓文的哥哥到底甚麼地方得罪你了?你竟如此記恨,派了這許多人,非把他捕到不可?」乾隆道:「這個人是不能放的,不過既然答應過你,也不能失信。這樣罷,我不殺他就是。」

  陳家洛道:「那麼只好我們自己動手來救了。所以求你釋放,不是說我們救不出,而是為了怕動刀動槍,傷了你我的和氣。」乾隆昨天見過紅花會人馬的聲勢本領,知道他這話倒也不是誇口之言,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明日一早回杭,再住三天,就回北京,回京之後,這人說不定會被你救去,我老實對你說,這人我絕不容他離開我的掌握,你既決意要救,三天之後我只好殺了。」

  陳家洛熱血沸騰,說道:「要是你殺了我文四哥,只怕你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殺他,我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陳家洛道:「這樣說來,你貴為至尊,倒不如我這閒雲野鶴快活逍遙。」

  乾隆不願他再提文泰來的事,於是問道:「你今年幾歲了?」陳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嘆道:「我恰好比你大二十歲。那你就是在我登基那年出世的,你方青春年少,而我已過了大半世。唉,任人功業蓋世,壽數一到,終歸化為黃土罷了。」兩人又走了一會,乾隆問道:「你有幾位夫人?」不等他回答,從身上解下一塊璧玉來,說道:「這塊寶玉也算得是稀世之珍,你拿去贈給夫人罷。」陳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說道:「你總是眼界太高,所以至今未有當意之人。你把這塊寶玉拿去,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罷。」

  玉色晶瑩,在月亮下發出淡淡柔光,陳家洛接了過來,觸手生溫,原來是一塊異常珍貴的暖玉。玉上用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乾隆笑道:「如我不知道你是胸襟豁達之人,也不敢送這塊玉給你,更不會叫你贈給將來的意中人。」這四句銘文雖似不吉,其中實其中含有至理。陳家洛低吟「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那兩句話,細細體會其中含意,不知如何,只覺天地悠悠,世間不如意事盡皆兜上心頭,悲從中來,直欲放聲一哭。乾隆道:「少年愛侶,情深愛極,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無美滿下場,反不如傖夫俗子常能白頭偕老。情不可極,剛則易折,先賢這話,確是合乎萬物之性情的。」

  陳家洛不願再聽下去,把玉放在懷裏,說道:「多謝厚賜,後會有期。」拱一拱手,轉身要走,乾隆右手一擺,說道:「好自珍重!」陳家洛回過頭來向城裏走去。白振見他們兩人分開,走到陳家洛面前,說道:「剛才多承你救我性命,在下十分感激,只怕此恩不易報答。」陳家洛道:「白老前輩說那裏話來?咱們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哉!」

  兩人拱手作別,陳家洛還有一件心事未了,又奔到相國府,翻進牆去,尋到瑞英,說道:「我哥哥此刻一定在安瀾園等候皇上,忙碌不堪,我待會再去找他。瑞姑,你有甚麼心願沒有?告訴我,一定給你辦到。」瑞英道:「我的心願只是求你平平安安,將來娶一房好媳婦。」

  陳家洛笑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畫、雨詩兩人呢?你去叫來給我見見。」晴畫和雨詩是陳家洛小時服侍他的小丫頭。瑞英道:「雨詩已在前年過世啦,晴畫還在這裏,我去叫她來。」她出去不一會,晴畫已先奔上樓來。陳家洛見她亭亭玉立,已是個俊俏的大姑娘,但兒時憨態,尚依稀留存。她見了陳家洛臉一紅,叫了一聲「三官」,眼眶也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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