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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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驚非同小可,用力一掙。余魚同仍舊抱著她不放,低聲說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駱冰又羞又憤,「拍」的打了他一記巴掌。余魚同一獃。駱冰在胸前又是一拳,掙脫他的懷抱,一個「懶驢打滾」滾在一邊,摸身上雙刀時,卻摸了一個空,原來已被余魚同解下放在一邊,心中又吃一驚,一摸囊中飛刀,幸喜尚剩兩把,當下拈住刀尖,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余魚同道:「四嫂,你聽我說——」駱冰道:「誰是你的四嫂?咱紅花會的四大戒條是甚麼?你說。」余魚同低下了頭,不敢作聲。駱冰平時雖然言笑晏晏,可是循規蹈矩,哪裏容得他如此輕薄,高聲喝問:「紅花老祖姓甚麼?」余魚同只得答道:「紅花老祖本姓朱,為救蒼生下凡來。」駱冰又問:「眾兄弟敬的是甚麼?」余魚同道:「一敬桃園結義劉關張,二敬瓦崗寨上眾兒郎,三敬水泊樑山一百零八將。」原來他們問答的是紅花會中的重要切口海底,遇到開堂入會,誓師出發,或者執行刑罰時,由當地排行最高的人發問,下級會眾必然恭謹對答。駱冰在會中排行比余魚同高,她一問,余魚同心底一股涼氣直冒上來,可是不敢不答。 駱冰凜然問道:「紅花會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魚同道:「一救仁人烈士,二救孝子賢孫,三救義夫節婦,四救受苦黎民。」駱冰問道:「紅花會殺的是哪四等人?」余魚同道:「一殺韃子滿奴,二殺害民貪官,三殺惡霸土豪,四殺為富不仁。」駱冰秀眉頓促,叫道:「紅花會四大戒條是甚麼?」 余魚同低聲答道:「投降清廷者殺,欺尊滅長者殺——出賣朋友者殺,貪財——好色者殺。」駱冰喝道:「有種的自己快快三刀六洞,我幫你求少舵主去。沒種的你逃罷,瞧鬼見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依據紅花會規條,凡是犯了大罪的人,如是一時糊塗,心存悔悟,可以在開香堂執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戳三刀,這三刀必須對穿而過,即所謂「三刀六洞」,然後向當地該管舵主和執法香主求恕,但若是真正罪重,也自不能饒恕。鬼見愁姓名石雙英,在紅花會中坐十二把交椅,掌管刑堂,鐵面無私,心狠手辣,犯罪的人就是逃到天涯海角,鬼見愁也必派人抓來處刑,所以紅花會數萬兄弟,凡是提到鬼見愁,無不悚然。須知紅花會中全是江湖豪客,若不律以重法,賞罰嚴明,如何能服眾而圖大事。 當下余魚同道:「我求求你殺了我罷,我死在你手裏,死也甘心。」駱冰聽他話中仍有點不清不楚,怒火更熾。余魚同道:「你一點也不知道,這五六年來,我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總香堂第一次見你,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駱冰道:「那時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知道麼?」 余魚同道:「是啊,我知道我管不了自己,所以我總不敢多見你面。會裏有甚麼事,我總求總舵主派我去幹,別人當我為會賣命,全當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開你呀。我在外面奔波,哪有一天一個時辰不想你幾遍。」說著一捋衣袖,把左臂露了出來,湊上一步,說道:「我恨我自己,罵我心如禽獸。每次恨極了時,就用匕首在這裏刺一刀。你瞧!」駱冰看他手臂,矇朦朧朧的星光下,果然斑斑駁駁,滿是疤痕,不由得心軟。 余魚同見駱冰的嘴唇動了幾動,但沒說話,知道她有點感動,伸手過去拉她的手,駱冰退了一步,低頭不語。余魚同道:「我常常想,為甚麼老天不叫我在你未嫁時遇到你?既然你嫁了,為甚麼又捉弄我,叫我再見到你?我和你年貌相當,你跟我一定比較四哥好得多。」駱冰本來有點憐他痴心,聽到他最後兩句話又氣憤起來,說道:「文四哥?你那一點及得上他?他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那裏像你這種——」她把罵人的話忍住了,「哼」了一聲,一拐一拐的走到馬邊,掙著上馬。余魚同來扶他,駱冰喝道:「走開!」自己上了馬。余魚同道:「四嫂到哪裏去?」駱冰道:「不要你管。四哥給鷹爪孫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還我。」 余魚同低著頭把鴛鴦刀遞給了她。駱冰接了過來,見余魚同站在當地,一副茫然失措的樣子,她心地仁慈,說道:「只要你以後好好為會裏出力,今兒的事我絕不對誰提起。以後我也給你留心,幫你找一位才貌雙全的好姑娘。」說罷「嗤」的一笑,拍馬走了。駱冰這愛笑的脾氣始終改不了。這一來卻害了余魚同。他見她臨走一笑,以為這場單相思也未必一定沒有結果,望著駱冰的背影,孤身站在曠野中又胡思亂想起來。 駱冰騎馬走出了里許路,一望天上的北斗,辨別了方向。向西是去迎接紅花會群雄,協力來救丈夫,向東是暗綴被捕的丈夫,乘機搭救。她明知自己身上受傷,勢孤力單,救人是萬萬不能,但想丈夫是一步一步往東,而自己卻反而西行?好生傷心難受,心中一煩,更加疲累困倦厲害,她茫無目標的奔出了七八里地,眼見離余魚同已遠,料他不敢再來滋擾,找到一塊隱蔽處,下馬就睡。 駱冰小時候跟隨父親神刀駱元通,後來跟了丈夫奔雷手文泰來,這兩人都是武技驚人,對她又是處處體貼照顧,所以她雖然從小出外闖蕩江湖,但只有她佔便宜打勝仗,從來沒吃過苦。後來加入紅花會,這幫會人多勢眾,她人緣又好,二十二年來可說得上是一個「江湖驕女」。這一次可苦了她了,丈夫被捕,自己受傷,最後還讓余魚同這麼一纏,又氣又苦,一個人哭了一會,沉沉睡去。那知夜中身上燒得火熨,糊哩糊塗的叫:「水,我要喝水。」哪裏有人理她?到得第二天病勢更重,她想掙扎起來,一坐起就頭痛欲裂,只好重復睡倒,眼見太陽照到頭頂,再又西沉,她又渴又餓,可是就上不了馬。她想:「死在這裏不要緊,今生可再見不到大哥了。」眼前一花,竟昏了過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時候,聽得有人聲說道:「好了,醒來啦!」駱冰睜眼一看,見是一個大眼睛的少女站在她面前。那少女臉色微黑,濃濃的眉毛,看模樣大約十八九歲,見駱冰醒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對身旁的丫環道:「快把小米稀飯拿來給這位奶奶喝。」駱冰喝了一碗稀飯,精神一振,發覺自己是睡在炕上棉被之中,房中佈置雅潔,顯是家大戶人家,回想自己昏迷以前情形,知道被人救了,心中好生感激,說道:「請問這位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兒,咱們待會再談。」說罷輕輕退了出去,駱冰又闔眼睡了。 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再醒來時見房中已掌上了燈,只聽見房外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他們這樣欺侮咱們,到鐵膽莊來放肆,老爺子忍得下,我先給他們教訓教訓。」駱冰聽見「鐵膽莊」三字,心中一驚,敢情自己又到了鐵膽莊?這時兩人又走進房來,燈下看是那少女和丫環。那少女走到炕前,撩開帳子看視。駱冰把眼睛閉上,假裝睡著,那少女轉身就往牆上摘刀。駱冰看見自己鴦鴛刀放在桌上,心中已有準備,只待少女回身砍她,就掀起棉被把對方兜頭罩住,然後抄鴦鴛刀往外奪路。只聽那丫頭勸道:「姑娘你不能再闖禍,老爺現在心裏很不好過,你可別再惹他生氣啦!」駱冰想,這人大約是周仲英的女兒。 她料得不錯,這少女正是鐵膽莊的大小姐周綺。她性格豪邁,有乃父之風,專一愛管閒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一個外號,叫做「俏李逵」,那天她打傷了人,怕父親責罵,當天不敢回家,在外面挨了一晚,料想父親氣平了些,才回家來,途中遇到駱冰昏迷倒在地,把她救了轉來。 周綺摘下了刀,聽丫環這麼一說,心中一楞,說道:「哼,我不管。」拿了刀跑出門去,丫環跟了出去。駱冰睡了兩天,精神已經恢復,身上熱度也退了,她是練武的人身體當然壯健,穿了鞋子,見桌上碟中有幾個饅頭,她實在餓了,拿起一個就吃,再拿了兩個放在懷裏,取了雙刀,輕輕走出房門。 駱冰知道身在險地,自己腿傷未癒,哪裏敢有絲毫大意。她來過一次,依稀記得門戶道路,想偷偷繞到花園,從後門出去。走過一條過道,聽得外面有人聲,兩個人在談話。她等了半晌,見那兩人毫沒有離開的模樣,只好又退了轉去,躲躲閃閃的過了兩進房子,黑夜中幸喜無人撞見,繞過迴廊,見大廳中燈火輝煌,有人大聲說話,聲音聽來有點熟悉。她偷偷到門縫中一張,見鐵膽周仲英陪著兩個人在說話,一個似乎見過,但想不起來,另一個卻正是調戲過她、後來又引官人來捕捉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見,想到丈夫慘遇,哪裏還顧得自己死活,一掌把門推開,一柄飛刀疾向童兆和擲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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