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〇


  陸菲青笑道:「比劍比不過不算丟臉,聖經搶不回來才教丟臉呢。一個人的勝負榮辱有甚麼要緊?全族的人給人家欺侮,那才須得拼命。」霍青桐心中一想,覺得這確是至理名言,驕氣全消,回過來向陸菲青盈盈施禮,道:「是小侄女不懂事,請老前輩指教,怎樣才能把聖經從那些走狗手裏搶過來。老前輩要是肯援手,我們全族永感大德。」說罷就要下跪,陸菲青忙扶住了。李沅芷道:「我糊哩糊塗壞了你們的事,給師父說了半天呢。姊姊你別急,我去幫你搶回來,我們現在就去。」陸菲青道:「我們先去探一探。」三個人低聲商量了一下。陸菲青在外把風,霍青桐與李沅芷兩人翻牆進店,去查鏢師們的行蹤。

  李沅芷剛才見童兆和走過之時,身上還背著那個紅布包袱,她向霍青桐手一招,矮身走到童兆和等一干鏢師所住店房外,見房裏燈光還亮著,不敢長身探看,兩人躲在牆腳下。只聽見屋內童兆和不住哇哇怪叫,一會兒聲息停了。一個鏢師道:「張大人,你手段真高明,一下子就把我們童兄弟治好了。」童兆和道:「我寧願一輩子動彈不得,也不肯讓紅花會那小子給我治。」一個鏢師道:「早知張大人會來,我們剛才也犯不著去給那小子賠不是啦,想想真是晦氣。」這時聽見一個中氣很充沛的人道:「你們給我看著這對男女,明兒等老吳他們一來,我們就動手。這幾個人真是膿包,四個人打一個女娘們還得不了手。」

  童兆和道:「你張大人一到,那還不手到擒來麼?你抓到後,我要踢這小子兩腳出出氣。」李沅芷忍耐不住,慢慢長身,在窗紙上找到一個破孔向裏望,只見房裏坐著五六個人,一個四十多歲、氣勢威武的面生人大概就是他們所說的張大人。那人雙目如電,兩邊太陽穴凸起,心想:「聽師父說,這種人內功精深,武功非同小可,怎麼官場中有如此人物?」這時那閻世章道:「老童,你把包袱交給我,那些回子們不死心,路上恐怕還有麻煩。」童兆和遲遲疑疑的把包袱解下來,似乎不大肯就交過去。閻世章道:「你放心,我不是和你爭功,我們玩藝兒誰強誰弱,誰也瞞不了誰。把這包袱太太平平送到京裏,大家都有好處。」

  李沅芷心想,包袱一給閻世章拿到,他武功強,搶回來就不容易,當下靈機一動,在霍青桐耳邊說了幾句話,自己除下帽子,把長髮披在面前,又取出一塊手帕蒙住了下半截臉,在地下拾起兩塊磚頭,用勁向窗上擲去,砸破了窗格,直打進房裏。

  房裏燈光驟然熄滅,房門一開,竄出五六個人來。當先一人喝道:「甚麼東西?膽子倒不小。」霍青桐懂了李沅芷的意思,呼哨一聲,翻身跳出牆去,鏢師們紛紛追出來。

  李沅芷待鏢師們都追出牆去,直闖進店房。童兆和被人點了大半天的穴,剛救治過來,動作還不大靈便,一人躺在炕上,只見門外闖進一個披頭散髮、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東西來,雙腳迸跳,口中吱吱直叫,嚇得人都軟癱了。那鬼過來從他手中把紅包袱一把搶了過去,吱吱吱的又跳出房去。

  眾鏢師追出數步,那張大人忽地停住了腳,道:「糟了,我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快回去!」閻世章等當下也醒悟了過來,回到店房,只見童兆和倒在炕上,獃了半晌,才把鬼搶包袱之事說了出來。張大人恨道:「甚麼鬼?我們陰溝裏翻船,幾十年的老江湖著了人家道兒。」

  李沅芷搶了包袱,躲在牆腳邊,待鏢師們都進了房,才翻牆出去。她輕輕吹了一記口哨,對面樹蔭下有人應了一聲,兩個人影迎將上來,那正是她師父陸菲青和霍青桐。李沅芷得意非凡,笑道:「包袱搶回來了,你可不怪我了罷——」她話還沒說完,陸菲青叫道:「小心後面。」李沅芷正待回頭,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她右手順勢一扣,卻沒扣住敵人手腕,李沅芷心中一驚,知道來了勁敵,此人悄沒聲的跟在後面,自己竟絲毫不覺,急忙轉過身來,月光下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站在身旁。她萬想不到敵人站得如此之近,驚得倒退兩步,手一揚把紅布包袱向霍青桐擲去,叫道:「接著。」雙手一錯,準備迎敵。

  那知敵人身法奇快,她包袱剛擲出,敵人已跟著縱起,一伸手,半路中把包袱截了下來。李沅芷又驚又怒,迎面一拳,同時霍青桐也從後面襲來。敵人左手拿住包袱,雙手一分,使出的勢子竟是武當長拳中的「高四平」,氣勁力足,把李沅芷和霍青桐同時震得倒退數步。李沅芷這時看清了敵人相貌,就是在店房中給童兆和解救的所謂張大人。武當長拳是武當派的入門功夫,李沅芷跟陸菲青學藝時最先學就是這套拳術,那知平平常常的一個「高四平」,在敵人手下使出來竟有這樣大的威力,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回頭一望,師父卻已跑得不知去向。

  霍青桐見包袱又被敵人搶去,明知自己絕非敵手,卻不甘心就此敗退,拔劍又上。李沅芷右足踏進一步,「七星拳」變「倒騎龍」,也以武當長拳擊敵。

  張大人見李沅芷出手也是武當長拳,「噫」了一聲,待她「倒騎龍」變勢反擊,不閃不避,一側身也是一個「倒騎龍」一拳揮去。同樣的拳法,卻有功力高下之分,李沅芷和敵人拳對拳一碰,只覺手臂一陣酸麻,疼痛難當,腳下一個踉蹌,向左跳開,險些跌倒。霍青桐見李沅芷遇險,不顧傷敵,先救同伴,跳到李沅芷身旁,伸左手將她挽住,右手挺劍指著張大人,防他過來攻擊。

  那人高聲說道:「喂,你這孩子,我問你,你師父姓馬還是姓陸?」李沅芷心想:「我師父明明姓陸,可是我偏要騙騙他。」就道:「我師父姓馬,你怎麼知道的?」那人道:「你見了師叔還不磕頭麼?」說罷哈哈一笑。霍青桐見他們敘起師門之誼來,自己與李沅芷毫無交情,眼見這聖經是拿不回來了,一頓縱出一丈多地去,飛身走了。

  李沅芷見霍青桐一走,忙去追她,追了幾十步,正巧浮雲掩月,一片漆黑,空中打了幾個悶雷,心下一嚇,不敢再追,回來已不見了那個張大人。待得跳牆進去,身上已落著幾滴雨點,剛進房,大雨已傾盆而下。

  這一場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明兀自未停。李沅芷梳洗之後,見窗外雨勢越大。服侍李太太的佣婦進來道:「曾參將說,雨太大,今兒走不成了。」吃過早點,李沅芷忙到師父房裏,把昨晚的事說了,問他怎麼一回事。陸菲青眉頭皺起,好像心事重重,只道:「你不說是我的徒弟,那很好。」李沅芷見師父臉色嚴重,也就不敢多問。

  那個所謂張大人,正是陸菲青的師弟張召重,江湖綠林中有一句話道:「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一槍,莫遇一張。」老王是指威鎮河朔王維陽,一張就是這個火手判官張召重,這兩人一個做鏢客,一個做官,專門與綠林豪傑作對,心狠手辣,武功高強,黑道上的人談起來莫不畏懼三分。陸菲青共有師兄弟三人,師父偏愛小徒弟,傳授張召重武藝特多。陸菲青與他道不同不相為謀,當年已劃地絕交,不想今日,狹路相逢。昨晚他躲在一旁看他與李霍兩人交手,見他三招兩式,功力深不可測,一別十年,想不到已進境如此,自己實非他之敵手。以如此身手而甘為清廷鷹犬,正是不可輕侮的強敵,從李沅芷偷聽來的話中琢磨,他是為紅花會的要犯而來,那兩人不受傷已非他之敵,現在如何能逃脫此難。

  初秋天氣悶熱,豪雨竟沒有停息的模樣。李沅芷童心未脫,困處在這荒僻的客店中,覺得十分厭煩,她到紅花會那四當家的店房去瞧瞧,只見房門緊閉,沒有一點聲息。鎮遠鏢局的鏢車也都沒走,幾位鏢師架起了腳,坐在廳裏閒談,昨晚交過手自稱是她師叔的張大人並不在內。李沅芷正想回房,忽聽門外一陣鈴響,一頭馬從雨中疾奔而來。

  那頭馬到店外停住,一個少年書生下馬走進店來。店夥把馬牽去上料,問那書生是否住店。那書生脫去外面披的雨衣,說道:「打過尖還得趕路。」店夥招呼他坐下,泡上茶來。

  那書生長身玉立,眉清目秀。在塞外邊荒之地,很少見到這種風流英俊人物,李沅芷不免多看了一眼。那書生也見到了她,微微一笑,顧盼之間,李沅芷頓覺如坐春風,臉上一熱,忙把頭轉了開去。

  那書生自斟自飲,怡然自得。這時店外一陣馬蹄聲,又有一批人闖進來,李沅芷認得是昨天圍攻那少婦的四個人,忙退入陸菲青房中,問他怎麼辦。陸菲青道:「我們先瞧他們怎樣。」師徒兩人從窗縫中向外窺看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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