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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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的兄弟們來了!」雨師激動地指著東方,「看!看!」 一匹玉色的麒麟撕開了雲霧奔行在那邊的天空上,它的背上是持雙槍背插六杆靠旗的好漢,它的身邊那條黑鐵塔一樣的大漢上腳踩黑色的旋風,它的背後那個帶著雉羽冠的英雄狂舞,唱著雄渾浩蕩的歌,而那黑壓壓的人群之上,一個魁梧如鐵塔的男人腰帶長河般的大刀,揮舞戰旗,振臂狂呼。 「晁蓋!晁蓋!」雨師大喊。 「晁蓋!晁蓋!」惡人們都大喊。 蚩尤心裡真是感動,他想這就對了,一切都和他所想的那樣。那些神山上的英雄,他們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在極東方一處雲霧縹緲的大澤中央矗立著那座山,山上都是些英雄好漢,他們整日裡只是習練槍棒打熬身體,在他們的兄弟需要的時候,他們就會出現,無論何時何地,即便遠在天邊。 他們是一定會來救他的。 震天動地的一聲響,兩方的人馬對上了,雲錦帶著他們離開了戰場,他們眺望著遠處天空裡的雷光縱橫,一個個激動的眼裡泛著淚光。 「帶我們去更高的地方啊!」蚩尤看著腳下的雲飛快地流過,對著上面大喊。他忽然想去雲錦睡覺的那片天空裡看看,他想像那裡就像是一座黑色玄武岩的宮殿,白雲做它的地毯,白衣的小公主的雙翼在氣流中微微顫動,睡在風的手上。 可耳邊傳來了裂帛的聲音,白練忽的斷了,他們一群人往下墜落。 「喂!喂!」蚩尤對著天空伸出手去,對著離他越來越遠的雲錦喊。 雲錦沒有停下,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瞬間蚩尤看見了她的臉。蚩尤覺得很奇怪,那個會飛的公主雲錦沒有臉,本應該是臉的地方只有一片空白。雲錦直沖向天空的最高處,在蚩尤的視野裡變成一個白色的小點。蚩尤下墜著,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瞪大茫然的眼睛。 他想這座涿鹿城有什麼地方不對。這座城的一切都是很好的,這裡有酒喝有肉吃,有他刀柄會的兄弟們,有殺人跳舞咯咯輕笑的妖精,他們是涿鹿城四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他們不憂傷也不煩惱,一心只要把這個討厭的城破壞掉。 但那個沒有臉的女人他不認識。那不是和他一起在深夜裡走路的雲錦,他才不會和一個沒有臉的怪物一起走路。這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破綻,蚩尤按住額頭,覺得有點恐懼。他的世界就像是一個薄皮的雞蛋,那個沒臉的雲錦是這雞蛋上的一條裂縫,再來一擊就會碎掉。 那不是雲錦,他想,那麼誰是雲錦? 他墜入了水中,渾身一涼,同時聽見四周幾聲水響。 蚩尤從深綠如墨的水裡站起身來,他身邊雨師風伯他們也紛紛露出頭來,他們站在一片巨大的水澤中央,水清且漣漪,水底是墨綠色的水珊瑚,水面上橫亙著一株倒伏的古樹,青色的樹藤纏著它。遠處的天空裡還是雷鳴電閃,想必神山的英雄們還在和公孫軒轅他們死戰,他們勢均力敵,這場戰爭也許會持續上萬年。 「嘿,那邊有座大屋!」共工指向不遠處的綠色霧氣。 蚩尤看了過去,那裡隱隱約約的,果然是一座大屋,像是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大屋前燃著一堆火,像是路燈,有人在故意指引他們道路似的。 「打劫打劫!」風伯抽出玄鐵菜刀,「擋我路的,殺他全家!」 惡人們又一次鼓噪起來,涉水向那座大屋而去,水聲嘩嘩。水裡遊動的青蛇被驚動了,劃著水紋飛速地離去,蚩尤的心裡沒來由地一跳。 「別去……」他說。 他不想去那裡,不知道為什麼。他有種古怪的感覺,那座沉寂的屋子裡藏著什麼秘密。那裡有一個出口,離開這座涿鹿城的出口。但是蚩尤覺得離開了這裡外面會更可怕,那條路通向不可知的未來……或者過去。 但是沒人聽到他說話。他遲疑的時候他的兄弟們已經走遠了,蚩尤往前看只有綠色霧氣裡幾個朦朧的背影,漸漸的背影也沒有了,只剩下涉水而行的嘩嘩聲。 四周真是安靜,遠處的電閃雷鳴也聽不清了。蚩尤覺得那個小小的恐懼在悄然生長,他不想離開他的朋友們,於是提著玄鐵菜刀追了上去。 他追著那涉水的嘩嘩聲進入霧氣,他距離那聲音越來越近了,嘩嘩聲越來越清晰。 「老大!等等我!」他喊。 他忽的停下了腳步,涉水的嘩嘩聲消失。他站在幽深的綠水裡,身邊漣漪一圈圈擴散出去,四周空無一人。他追上了那涉水的聲音,但涉水的人是他自己。他的頭顱深處隱隱作痛,他想不起來前前後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也許其實根本就沒有過什麼兄弟和妖精,他只是一個孤身涉水的人。 他低頭,在綠幽幽的水紋裡看見一張少年的臉。 他抬頭,看見那座巨大的漆黑的屋子站在他的面前,門前一堆火焰在風裡搖曳,仿佛巨大的蠟燭。 他從後腰摸出了玄鐵菜刀,握緊刀柄。沒什麼,就算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也得像個男人,沖進去搶東西,誰擋他的路,他就殺掉那人的全家。他不想再猶豫了,不想怯懦,不想像個膽小鬼。他的心底深處有顆恐懼的種子在悄無聲息的生根發芽成長。 「你要放下刀麼?放下刀,他們就殺你。」 「你憐憫你的敵人麼?等他們喘息完了,他們就殺你。」 「你要忍讓麼?等你退到了懸崖邊上,他們就殺你。」 有個亂髮如狂獅的老人在他的小小牢籠裡說。 他父母早亡,遠遊他鄉,是個虛弱又膽怯的孩子。他從小就很懂事,知道不想被欺負的辦法,莫過於在別人欺負你之前欺負他,不想死的辦法,就是在別人殺你之前砍出去,只是沒有膽量這麼做。可後來他明白了,不能當怯懦的小孩,因為怯懦的人最後會只剩下自己。 很孤獨。 他不喜歡孤獨一個人。 蚩尤從火堆裡拾起一根燃燒著的柴,扔上大屋的屋頂,那裡覆蓋著的茅草立刻熊熊燃燒起來。他在火焰前拍著手狂笑。 他舉起刀,擠出肺裡所有的空氣,咆哮:「打劫!」 屋頂燃燒的茅草一葉葉墜落,濃煙滾滾,這屋子就要在烈火裡陷落。 「天上為什麼會下雨?大河為什麼往東流?人為什麼會死?」屋裡的人問他。 「出來!別問這種蠢問題!」蚩尤握著刀,對著火焰咆哮,「我可不關心這些!我什麼都不關心!我關心的事情都讓我難過。」 「人為什麼會死?又為什麼要活著?」屋裡的人又問。 那聲音他很熟悉,只是記不起來在哪裡聽過,仿佛歌吟,仿佛鳳鳴,清澈又殘忍。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蚩尤指著火焰咆哮,「就是你,就是你總藏在我心裡說話!懦夫!出來!」 「你為什麼不進來?」屋裡的人輕蔑地笑。 「以為我不敢麼?」蚩尤大吼,「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他戰慄著狂喜,他想自己終於找到了那個該死的傢伙,是他藏在這裡,總說些沒來由的話。是他藏在這裡,留著一條通往外面的路,通往未來或者過去,是他總在無聊地撥動自己原本空蕩蕩的心。他要殺了這傢伙,回去和他的兄弟們一起過那殺殺人跳跳舞的日子,他們肩並著肩生活在涿鹿城裡,喝酒吃肉,不期待什麼永恆和安寧,揮舞著玄鐵菜刀,只等待這城毀滅的那一日。 他踢開門,沖了進去。 他在火焰裡看見了那雙古鏡般的眼睛,那一刻天長地久,往日涿鹿之野上的輕風在他們之間徐徐吹過。 「雲……錦!」他輕輕地喊出了這個名字。 他忽然想起夢裡的那個賭局是什麼了,從他喊出那個名字的一刻開始,記憶如春潮歸來,他被吞沒了。 他知道自己輸了,於是張開雙臂沖向火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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