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九八


  §第三十三章 深海

  公孫軒轅在下午的陽光裡醒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他睡在自己編的草席上,面前是一扇巨大的窗。

  「嘿!公孫軒轅!你醒啦?」有個腦袋從那雙窗下探出來。那是個少年,方方正正的一張臉,劍眉漆黑,神情嚴肅得像個老傢伙。

  「大鴻?」公孫軒轅不由得脫口而出。

  大鴻是他家鄰居,他們兩家都住在高臺下的茅草屋裡,公孫軒轅家是織草席的,大鴻家是打鐵的。

  「你睡了一下午了,我們都以為你醒不過來了,起來起來,別耽誤了去神廟祭天帝啊。」大鴻說。

  「我頭疼,」公孫軒轅按著太陽穴,「不知道怎麼了,好像有什麼不對……我剛才夢見我和別人打了一個賭,可我記不起來是賭什麼了。」

  「打賭還那麼上心?」大鴻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大事?什麼大事?」公孫軒轅忍著腦袋裡傳來的一抽一抽的痛。

  「今天你十六歲啊,不是說好了一起去神廟祭天帝麼?也許你開了神竅,就不用織席子了啊,我還約了應龍、英招和風後他們。」大鴻說:「今天不去,可又得等一年了。」

  三個腦袋並排出現,公孫軒轅想起自己認識他們,那個臉上有點橫肉的是應龍,好像家裡是個殺豬的,長得英俊的那個是英招,家裡是打草鞋的,最後的風後是個有點怯怯的少年,穿著一件白色的小褂,但他是這群人裡面唯一一個會寫蝌蚪字的,懂很多的東西,算得上是個讀書人。

  看到這些人讓公孫軒轅的心情好了起來,頭疼也減輕了,他一個個地端詳這些兄弟的臉,有點依依不捨的感覺。

  可他為什麼會依依不捨?他的頭又開始疼了。

  「軒轅!叫你織的草席你織好了麼?又出去玩?你什麼時候能收收心,當個正常點的小孩,做些對家裡有幫助的事?」外屋傳來了女人的吼聲,「你這樣下去哪個女人願意嫁給你?你一個廢物!」

  公孫軒轅的心情低落下去,他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地上,一床還沒有織好的席子攤開著,旁邊是他用慣的工具和紮在一起的篾條。落日之前他該織好這床席子的,否則他就會沒飯吃。外屋的是他的母親,他知道這麼大吼的時候他的母親手裡也一刻沒停地織著席子,他家裡很窮,要用這些席子去換吃的東西。

  「要不你們去吧。」公孫軒轅說:「我還有點事情沒做完。」

  「別這樣啊,」應龍說:「老娘罵不怕,打一頓也不怕,不給飯吃頂多餓肚皮,我們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跌了志氣。」

  「應龍你別說大話,又不是你餓肚子,」風後說:「我可知道你家昨天才吃了肉。」

  外屋傳來了母親嚶嚶的哭泣,那個女人一邊哭一邊拍著地面,一邊織他的席子。公孫軒轅低頭看著自己,知道是他這個沒用的小孩又讓母親難過了。從他那個姓公孫的父親死了,叔伯兄弟們就再也沒管過他們,公孫軒轅是這個小家裡唯一的男人,可不過有雙織席子的快手而已,縱然這樣,他還是總靠著窗戶、看著外面流雲的天空,幻想著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可他現在覺得自己其實不是,即使去神廟裡祭天帝也不會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很多窮苦人家的孩子都懷著他那樣的幻想去了,然後怏怏地回來,還是一個個普通人。

  公孫軒轅幻想過有一座城屬於自己,有高大的城牆和複雜的街道,他住在城裡最高的高臺上,醒來就能眺望浩瀚無邊的土地。

  但他知道比起這些,一個願意和他過一輩子的女人更加現實。他心裡竊竊地喜歡著一個女孩,那是西陵氏一個叫做嫘祖的姑娘,她會用桑蠶絲織出華麗而輕薄的布來,女孩用那種布做成衣服穿在身上,會露出讓人心動的曲線。此外,嫘祖長得漂亮,是個丹鳳眼,眼角流出的嫵媚總讓人神魂顛倒。公孫軒轅想如果有朝一日他有幸娶到了嫘祖,就要一生一世賴在她身邊,就算是天都塌了,也要抱著她講笑話給她聽,讓她知道自己的勇敢。

  可這個女孩對於快要十六歲的公孫軒轅來說一樣不現實,公孫軒轅只是遙遙地看著她披著自己織出的雲霓之衣,和自己同族那些白衣飄飄的堂兄弟們一起走上高臺對天祈禱,他的堂兄弟們用眼角的餘光仰慕她。那是一個公主,不屬於公孫軒轅這樣塵埃裡的小孩。

  「你們去吧,你們是做大事的人,」公孫軒轅低著頭說:「我的席子還沒有織完。」

  「唉。」大鴻歎了口氣。

  夥伴們也都想不出什麼詞來勸了,一個接一個的,那些腦袋消失在公孫軒轅的窗下,公孫軒轅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公孫軒轅在自己的屋子裡織席子,他以一束葦草為經,一束葦草為緯,一橫一豎,再是一橫一豎。外屋是他的母親在低低地歎氣,也不知是感慨生活的不易,或者想起公孫軒轅的老爹。這樣的生活將持續下去,他將娶一個老實的女人,他的媽媽會很高興,他們會有一個簡單的婚禮,生下孩子來,再過些年他的媽媽死了,他就會成為這個家的主人。

  公孫軒轅曾經千百次地想他的生活本不該如此的,同是一橫一豎,一經一緯,他可以編織這天下的規則。他偷聽高臺上夫子們的授課,牢記那些統禦天下的道理,他在夢裡乘著六龍之車,帶著十萬旌旗巡行於天上,成千上萬的人穿越雲層仰望他。

  而夢醒來之後,他要在這個下午做一個一輩子的決定,是咬牙切齒地要去編織這世界的規則?或者平靜地編完這張席子?

  他的媽媽在外屋幽幽地唱著歌,風從原野上吹過。

  公孫軒轅忽然跳起來手持剪刀狠狠地在未完成的席子上剪下,他無聲地大喊,「我不要編席子,我要更多!更多更多!」

  他看著那張裂開的席子,心裡滿是痛快。

  「嘿!公孫軒轅!」大鴻的腦袋忽然又從窗戶下探了出來,「就知道你是個不願意平凡的人!走,還來得及,跟我們走!去玄天大廟。」

  其他三個人的腦袋也都探了出來,公孫軒轅忽然滿懷信心,他的兄弟們都在,並未離他而去。他要對這天下伸出手了,就從今天開始!

  他翻身躍出窗外,無聲無息,和兄弟們一起站在夕陽裡。

  「有我們這天下會不同的啊!」大鴻很有把握的說。

  「嗯!有我們這天下會不同的!」公孫軒轅同意。

  滿世界都是淅瀝瀝的雨聲,蚩尤感覺到濃重的潮氣包裹著他,潮氣裡混合著苔蘚的味道。

  「嗨,蚩尤,蚩尤!起來幹活兒了!別只知道睡!」有人搖晃他蚩尤揉了揉眼睛,眼前是一張巨大的臉,塗著青紅兩色顏料,眉心畫著螣蛇之紋,帶著一股狠歹歹的神色。

  「老大?」蚩尤認出了那傢伙。那是雨師,他們「刀柄會」的兩位大哥之一。

  「起床起床起床!你這麼懶,怎麼跟我闖蕩江湖?」雨師不滿地說:「我們刀柄會現在都歸順神山英雄會了,不幹出點樣子來,在晁蓋大哥那裡沒臉面。」

  「我們歸順神山英雄會了?」蚩尤覺得自己大概是睡懵了,坐起來敲敲自己的腦殼,「我睡了多久?我剛才做夢和人打賭來著。」

  「打賭?打個屁的賭!」雨師從後腰拔出一把菜刀在蚩尤面前抖了抖,刀刃上泛著淒冷的寒光,「是男人就用這玩意兒定輸贏!」

  蚩尤手裡驟然多了一把鋒利的菜刀,沉沉的很打手,看來是上好的玄鐵所鑄。

  「還沒搞定?別婆婆媽媽!雨師,刀磨好了麼?出活了出活了!」風伯和雨師一般的打扮,從外面走進來,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手裡也提著一柄玄鐵菜刀。

  「出什麼活兒?」蚩尤抓抓腦袋,把菜刀放進後腰,站在兩位大哥的身邊。

  「殺殺人跳跳舞,我們刀柄會還做什麼別的買賣麼?」雨師瞪了他一眼,「今天的活兒是打劫熟肉鋪子,有人擋我,殺他全家!」

  刀柄會的男人們走出低矮的茅屋,站在無邊無際的雨中,他們周圍是四方方的城牆,泛著骯髒的灰綠色,綠得發黑的青苔從城牆腳下往上蔓延生長,城牆縫裡長出的青藤上開著白色的花,城門前掛著一幅碧得刺眼的綠蘿,雨水滴滴答答的沿著綠蘿往下淌,像是門簾。

  「這就是涿鹿城?」蚩尤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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