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
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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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天提起了他的干戚,大鴻能感覺到他很振奮。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北方冰原的地平線忽然變得凹凸不平,風裡傳來了撕裂般的喊殺聲,披著生豹裘和羊皮的蠻人們大踏步地衝鋒上來,他們操著巨大的狼牙椎和石鉞,滿臉勾畫生青色的圖騰。 王師的戰士們戰慄著操起了武器,迎著滿山遍野的蠻人,刑天舉起了戰斧,大鴻緩緩地拔出了他的刀,神器的共鳴在空氣中帶起銳烈的風聲。 「你會在背後殺了我麼?」刑天忽然扭頭看著大鴻。 「不會,」大鴻說:「若是我要殺你,一定正對著看著你的眼睛,就像我第一次殺你那樣。」 「吼吼吼吼,你有的時候真的很像一個英雄,」刑天笑得很囂張,「我喜歡,但是你什麼時候殺過我?」 「殺!」刑天高舉起他的戰斧,他額角的青筋猛地一跳,像是要撕裂皮膚沖出去的蛇。 他一個人沖了出去,所有人靜靜地站在他的背後看著。王師的戰士們看著大鴻,不知道是不是讓這個危險的傢伙先沖出去死掉好。大鴻默默地看著刑天的背影,他似乎根本不曾感覺到只有自己沖了上去。孤獨的魁梧的身影甩開大步在冰原上狂奔,向著蠻人的潮水一樣的隊伍沖去。 「殺!」大鴻忽然舉起了赤炎。 「殺!」王師的戰士們都跟著他吼叫起來。 王師和蠻人們在冰原上砍殺。鮮血像是雨花那樣在每個角落中濺開,落到雪面上化成一點一點的斑駁梅花。這是一場真正的血戰,神將們衝鋒在前,王師的將士們和蠻人都如同伐草那樣倒下。大鴻沒有離開刑天的身邊,看著他大開大闔地揮舞著戰斧,每一個靠近他的蠻人都被切成兩半。 戰場上的刑天像是一匹野獸,他使勁地抽動著鼻子,指著遠處:「看見旗杆上的狐尾了麼?蠻人的首領,那是蠻人的首領。」 他大吼了一聲,向著蠻人最密的地方沖了過去。大鴻放眼去看,沒有旗杆,也沒有狐尾,只有冰原上一棵枯萎的老樹。 他猶豫了瞬間,已經晚了,人群吞沒了刑天高大的身軀。斧頭的鐵光在雪和血中猛地閃動,同時不知多少柄石鉞和狼牙椎都砸落下去。幾顆蠻人的頭顱飛上天空,瞬間的空隙中,大鴻看見刑天滿身是血,筆直地站在人群正中。 「聽說每個人死去,天上都會有流星,」刑天抬著頭跪倒,「為什麼我什麼都看不見呢?」 一柄巨鉞的青光閃過,大鴻看見刑天的人頭落了下來。他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他無意識地踏前一步,像是想去看看那屍體的心臟是否已經停息,羽箭已經從背後射穿了他的心臟。 大鴻跪在冰雪和鮮血裡。那個操刀上去要砍下他頭顱的蠻人嚇了一跳,因為最後一瞬,大鴻低著頭微微地笑了一下。 十一月的初九日,王師和蠻人接戰于北方的原野,領軍的大鴻和刑天將軍都沒能回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刑天覺得自己變得很輕,像是有風在他腳下流動,他奔跑的時候仿佛飛翔。他記得自己剛剛摔倒在一個草坡下,可是一點都不痛,山葵花開了,原野都是綠色,像是春天極嫩的水色。 周圍空曠得看不見人,刑天邁著大步在原野上奔跑。他忘記了自己的幹與戚,他只記得奔跑。他心裡滿是快樂,好像剛從一場無邊的大夢裡醒來,他有點討厭那個夢。而很幸運的是,那不過是個夢而已。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整個山原上都是女孩子們清且脆的歌聲,飄飄渺渺,刑天知道她們就在附近,他想她們圍坐在參天的老槐下,采攫山葵磨成綠色的糕泥,她們白色的裙裾相聯,彼此微笑,唱著那首熟悉的歌。 整片山原的山葵花都在她們的歌聲中搖曳。可是刑天沒有看見她們,她們像是些精靈一樣和刑天玩著一個小小的遊戲。 刑天翻過一個山坡,依舊是無邊無際的綠色,他沒有看見預期的白裙子。 「喂,你在找什麼麼?」山頂的老樹上有個聲音。 刑天回頭看去,那是一隻很老的猴子,他身上滿是綠苔,長眉上掛滿松蘿,抱著一顆桃子一樣的石頭。 「見鬼,你是我見過的第一隻會說話的猴子,猴子,見到山葵沒有?」 「山葵?這裡滿地都是山葵。」 「我不是要找山葵,我是要找一個叫山葵的女孩,她穿白裙子,在唱歌。」 猴子聳了聳肩,「我在這裡住了二十多年了,從來沒有見過女孩,這裡只有山葵。」 「死猴子,敢騙我,你難道聽不見歌聲?你再瞎說我拿個石頭把你砸下來!」 猴子忽然笑了起來,笑得仿佛一個人,「你砸啊,有膽子你就砸。」 他竟然抱著那顆桃子一樣的石頭啃了一口,「你砸來我就吃掉它。」 「真狠,你連石頭都吃?」 「因為我以為那是桃子啊。」猴子扔掉石頭,很認真地看著刑天,「你聽見歌聲,因為你以為那歌聲還在,但是其實你心裡知道她已經不在了,所以你才找不到她。」 「什麼心裡心外,我只是找個人,你不要以為我是個文學青年,我不信這一套的,我上陣殺人好多年了,很邪惡的。」 猴子撓著雙爪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就是想耍你,你來砸我啊?」 刑天被那笑容激怒了,他拾起腳下的石頭飛擲過去。神將的力量讓那塊石頭仿佛流星一樣,樹梢上忽然就沒有了猴子。刑天呆呆地站在那裡,他看得出沒有砸中猴子,在那塊石頭飛到的時候,猴子忽然就不見了。 「呵呵呵呵,你想讓我消失我就消失了,根本不用砸的。」猴子的笑聲還在周圍回蕩,「我本來就是你心裡的東西啊。可是你能找到唱歌的人麼?你只是不願想起她已經死了,可是你心裡是知道的。」 刑天呆呆地站在樹下,他忽然意識到他站在這片山原至高的地方,他放眼望去,只有一片一片的綠色,綠得無窮無盡。他像是這裡唯一的人,仿佛是每一朵山葵花都在唱著歌,歌聲從整個大地中嫋嫋升起: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刑天跌坐在地下,那些山葵花盛開在他的眼前,他瞪視著它們,每一朵,都沒有花蕊。 王師的戰士們手持鐵鋤,在堅硬的冰原上鑿著坑,一具一具的屍體被拖進去掩埋。三天前的惡戰,死傷了太多的人,殘軀斷臂和蠻人的混在一起,有時分不清敵人還是同袍,於是埋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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