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
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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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轉頭看著身邊的人,無聲地尋找那個叫蚩尤的男人。很長時間過去了,一個小小的騷動打破了寂靜,有人「哦」了一聲。觀禮的人們自動分開,一個蓬頭垢面的漢子仰望高臺,默默地走出了人群。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腳步聲,雲錦笑了起來,如同春花盛開。高臺下的民眾恍惚中都以為那笑容是為自己而發的,絕不是為了那乞丐一樣、渾身散發著酒氣和腐敗氣味的男人。 「你來啦?」雲錦說:「你過來啊。」 被她甜美的聲音蠱惑著,蚩尤呆呆地向前挪動步子。 「來啊,」雲錦輕聲說,像是哄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你再過來一點。」 最後蚩尤走到了高臺下方,已經能看清高臺上雲錦的眼睛了,那雙古鏡中空蕩蕩的一片。 「你知道麼?」雲錦微笑著,她的聲音仿佛一雙綿軟的手,輕輕撫摩蚩尤的耳垂,「我恨你!」 風起,白衣化作了風裡的一片飛花。 風無聲地穿行在涿鹿城的街道中,白雲慵懶地遊蕩在藍天裡,一隻無憂無慮的黃鸝在高樹上獨自歌唱。 早春的三月,東君方至,桃花正開。 這片美麗的春光裡,雲錦躍下了高臺。 遙望那個白色的身影飄落,連剛剛打盹醒來的應龍都覺得心神恍惚。他想起很多年以前父親給他說起精衛的故事,小時候,應龍總是覺得少女投向大海的一刻很殘忍。長大後他殺過不少敵人,已經不去分辨一個虛無縹緲的故事是不是殘忍了,漸漸地他忘記了精衛的故事。而在這個瞬間,應龍忽然記起父親跟他講故事時的語氣,覺得飄落的雲錦就像投向大海的精衛,他覺得這一刻其實很美麗,並不殘忍。大海就是精衛的家啊。 蚩尤茫然地向天空中伸出手去,像是要去擁抱天空。天空中落下了雲錦。 一個鮮紅的斑點在白土道路上慢慢地擴大,慢慢地流淌,浸透了雪白的衣裙。鮮紅和雪白混合卻不交融,白的是一片蘭瓣而紅的像憤怒的玫瑰。雲錦就躺在在這兩種錯雜的顏色中,面對天空,神情聖潔。 「蚩尤,你知道麼?」雲錦的頭骨已經裂開,美麗的面孔扭曲著,說話的時候,細細的血絲從她嘴角流下。 蚩尤像是條被抽去脊樑的狗,跪倒在雲錦的身邊。 「每一次……我想我媽媽……我想她等我……好可怕啊……」 「小時候,我想有一個……有一個人……他會飛,能帶我……和媽媽飛出大王的宮殿……自由自在地飛在天上……我一直在等這個人……」 「原來……這個人從來就沒有過……小時候……真傻啊……你是個……懦夫!」 相愛的人心裡都有一種殘忍,那種殘忍叫他們去傷害他們愛的人,如果那個人傷害了他們。即使為這報復付出更慘烈的代價他們也願意,只要看他難過,看他悲傷,即使於事無補。 最後一刻,雲錦依然對著天空微笑,笑容美麗又殘忍。 這絕望的殘忍永遠刻在她二十一歲的臉上。 不知道經過多久的沉默,黃帝第一個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他憤怒地咆哮,撲向高臺的邊緣,蚩尤木然地把雲錦抱在自己懷裡,撫摸她的染血的頭髮,親吻她漸漸冷卻的額頭。黃帝從沒有想過某一個骯髒的男人敢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樣擁吻他的女人,當他看到雲錦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腹,他更想咬碎自己的牙齒。 那是他的兒子,這個瘋狂的女人為了她骯髒的男人,殺死了黃帝的兒子。這個男孩本該成為新的天下霸主。 黃帝本該直沖下去一劍砍下蚩尤的頭,但是這個男人正在做的事情讓他心裡透著一股惡寒,他愣了一瞬。蚩尤哆嗦著抱起雲錦,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用手一捧一捧地把地下的鮮血和黃土一起捧了起來,灑在雲錦的身上。 「雲錦起來啊……起來啊……不要再睡了。」蚩尤的聲音像是夢囈,他用雙手撫摸雲錦略微變形的臉,慢慢地矯正那些碎骨的位置,想要把破碎的頭骨拼回去,「雲錦你流了好多血啊,雲錦我很害怕。」 「我有一間房子,雖然不能面朝大海,可是有很開闊的流水,打開窗戶就能看見春暖花開。一個人住的時候會有一點寂寞,蚩尤,你來不來陪我?」 雲錦站在遠方的草原上。 「等我啊,等我啊!」蚩尤在茫茫的草原上奔跑,可雲錦回身走進巨大的落日中。 「傻小子,你又來這裡了?」有個蒼老的聲音在背後喊他。 蚩尤回過頭去,背後是白鎧鎧的雪地,雪花飄舞。頭頂上烏黑的小木籠子裡有一個人。他身高一丈,散發如獅。那個斬斷了雙臂雙腿的人竟然還在笑,笑容猙獰。 「你長大了麼?」那人說:「知道自己很傻了麼?」 「我很傻……」 「你要放下刀麼?放下刀,他們就殺你。」 「你憐憫你的敵人麼?等他們喘息完了,他們就殺你。」 「你要忍讓麼?等你退到了懸崖邊上,他們就殺你。」 籠子裡的人桀桀大笑,「你拔掉了自己的獠牙冒充一隻綿羊,真是個傻瓜。」 「拿上你的刀,騎上馬。」籠子裡的人說:「如果你真的長大了,你就該懂得憤怒。」 鐵鍊穿過那人的琵琶骨,把他的肩膀鎖死在牆上,手腳上墜著沉重的鐵椎,讓那人根本動不得分毫。 蚩尤走進不周關的地牢,牢門在他的背後閉合。 蚩尤聞見地牢中混合著血腥氣的腐敗味道。他有一種轉身逃走的衝動,可是他不敢,他知道自己一旦走了,面前的這個人就只有死。 那雙灰暗的眼睛從長髮間看了過來,那人怪異地冷笑了一聲。 「共工……」 「少君,」共工的聲音沙啞,「我還以為你已經逃回九黎了呢。」 「我向大王求情,大王已經答應,只要你願意效忠大王,一切都不再追究。」 「哦?呵呵呵呵,」共工笑了起來,「多謝少君了,那剩下的人呢?」 「雨師、風伯還有其他人都要繼續回黃河去治水,只有我們兩個必須回涿鹿,終生不能離開。」 「因為我們兩個比較可怕吧?」共工說:「原來可怕也是有好處的,戰敗了都不用回去治水。」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 「多謝,多謝啊。」共工忽然恢復了以前大笑說書的模樣,抖動身上的鐵鍊,一陣清脆的響聲,「我們不是發誓要幹翻黃帝的麼?為什麼你要對大鴻獻城?大鴻給了你很多好處麼?當然我可以理解,我們可什麼好處都沒給你。」 蚩尤看著自己的腳尖,「跟我們到不周關的十萬人已經死了五萬,刑天你還要打下去麼?打下去這五萬人也會死的。」 「造反嘛,哪能不死人呢?」共工聳聳肩,血順著琵琶骨處的鐵鍊往下流。 「我已經堅持了三天三夜,你們突圍的時候我堅持了。」蚩尤說:「可是我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人死,看著那些人的屍體在我面前堆得快和城牆一樣高,我都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死了,不知道你們會不會回來找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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