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七一


  猴子忽然對著天空喊:「天帝,你聽見了麼?這個瘋子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說我比你更重要。為什麼這麼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其實我也可以比你重要呢?」它罵了句粗口,「娘的,果然人混在天地間不能沒有朋友!」

  「瘋子,我去拿不死的仙丹和後羿的金弓給你。我們一定能打敗他們的,到時候仙丹當飯,仙酒當水,永生不死!」猴子沿著天柱,玩命地往上爬,「瘋子,你要活著等我回來啊!」

  那只毛髮倒豎的猴子沿著沒有盡頭的不周山跑進了白雲間。

  又是五十年人間激戰,直到白雲中響起了一聲震耳的雷霆,共工呆呆地看著天空,看見焦黑的猴子像一片枯朽的葉子那樣飄落在他懷裡。血人抱著血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共工說:「猴子猴子你醒醒,你死了我不是白打了那麼多年的架麼?」

  「天真高啊,」焦黑的猴子勉強睜開了眼睛,還是晶亮晶亮的,「抱歉啊,就差一點點就可以拿到了,我們差一點就可以幹翻天帝了。」

  共工說:「你才蠢,你是世上最愚蠢的猴子,為什麼要拼命呢?你沒有那麼牛叉就躲在我背嘛。」

  「因為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啊,你死了,我也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猴子說:「還有我見到天帝了,那個糟老頭子根本沒你那麼拉風。」

  「你說得好像我們有姦情似的。」

  「什麼姦情?是友情!」猴子說。

  「那我就放心了。」共工說。

  「你放心個屁,我死了,作為世上第一個和人交朋友的猴子。」猴子閉上了眼睛。

  「天地的差別,你們這些下界的生靈膽敢逾越,這就是下場!永遠休想!」天帝的聲音響起在茫茫天空上,顓頊部的勇士們嚎叫著逼近了共工。

  「永遠?休想?」共工揮刀指天,「為什麼永遠休想?就因為你在天上麼?就因為你比所有人都高麼?所以他們要求雨,要獻祭,要拿出最後的牛羊,殺了男孩和女孩供奉你?為什麼這些人可憐地求你,他們還是活不過一百年?難道凡人生來就是可憐蟲麼?就只因為他們被稱作凡人,住得沒有你高?」

  刀揮舞起來像是長河,血染天空。

  比天神更魁梧的戰士衝破無數的血絲,吼叫著:「那麼住得高很了不起麼?」

  再五十年,最後。

  被千萬人圍在不周山下,共工沒有了手,被砍斷了腿,長河一樣的刀成了碎片。

  「猴子,」共工對背後焦黑的猴子說:「我們沒有路了。」

  「天帝!」那個凡人的身影千萬倍地擴張起來,「難道你以為天永遠是那麼高的麼?」

  沒有人回答,天帝也沉默了。

  因為沒有人聽懂,自從天地初開,天不是一直那麼高麼?

  「你們沒有人知道答案吧?那我告訴你們,」共工對死去的猴子笑了笑,「猴子,其實天沒有那麼高的……你看我搞翻它!」

  「你的故事總在影射黃帝,」蚩尤說:「那個共工怎麼把天搞翻的?」

  「那個共工就用盡最後的力量撞在了不周山上,那一撞讓他腦漿迸裂。然後天柱傾塌,大地震動,神州的西維頓時缺失。天地失去了西邊的邊界,天外大海原的潮水就灌進了大地,於是自古至今,水都是從西向東而流。天失去了一角的柱子,也漸漸坍塌下來。直到女媧斬了南海巨黿的腿,才勉強撐住了天空。」

  「只是為了一隻猴子麼?」

  「好像那個共工就是那麼沒有追求,」共工使勁點頭,「哪怕為了一個女人死也顯得有面子得多啊。可是他只為了一隻猴子,而且連那只猴子都因為他死了。那個瘋子和他的瘋猴子,哈哈,死了也是活該。我一向是很唾棄他的。」

  「你為什麼要幹翻黃帝?」

  「為了去昆侖!」共工說:「我一生的夢想就是擊敗了黃帝去昆侖,我要向西跑四十年,去看西王母的白玉樓。」

  「那你的那只猴子呢?」蚩尤看著共工,「你有過一隻猴子麼?」

  「猴子?」共工嘿嘿地笑了起來,顯得很神秘。

  共工不再笑了,「我的猴子已經死了。」

  共工拔出了刀,回頭看著馬後成千上萬的苦工,風吹著他們的破衣爛衫,槍戟如林。

  「喊點什麼吧。」雨師說:「神山上的英雄們每次動手都喊的。」

  「他們喊什麼?」

  「來的時候喊『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若敢說個不字,管殺不管埋!』」雨師說:「撤的時候喊『風緊,扯呼!』」

  「我們不撤,我們沒處可撤。」共工說:「天塌了吧!殺!」

  千萬隻不穿草鞋的腳板踏破了山坡,性命不止一個錢的苦工們匯成洪流,洶湧的聲浪似乎要將前方的不周關拋上天空。一雙眼睛或者渾濁,千萬雙眼睛就可以比太陽更加耀眼。當他們看向一處,這些渾濁的眼睛就變得不可逼視。

  不周關上的軒轅部戰士們都在想:「完了!天塌了!」

  後土殿上,琴聲嫋嫋。

  「大王你這三年變了很多啊。」大鴻破衣爛衫,叼著根煙捲兒,「這曲子聽起來真是靡靡之音,大王以前不是最喜歡豪快的音樂麼?」

  「美人彈的靡靡之音,總比醜人彈的豪快調子好。」黃帝說。

  「一別三年,雲錦公主都長成美人了,老了老了,英雄不再。」大鴻有點感慨。

  黃帝說:「你號稱追捕逃犯,一去三年不見人影,你老爹老娘和老婆在涿鹿城裡吃我的喝我的,你也不幫我幹活兒,說說你到底遊歷了些什麼地方。」

  「大王你不就是想嘲笑我是個路癡麼?」大鴻歎氣。

  「嘿,對。」黃帝笑眯眯地看著他,「我就想要你自己親口承認。」

  尖利的聲音橫空而來,五十根瑟弦依次跳躍,如一曲淒涼的喪歌,而後一一崩斷。雲錦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指,血珠無聲地滴落在白衣上,點點豔如梅花。

  黃帝霍地起身,腦袋嗡的一聲,那不再是靡靡之音,而是斷弦之曲,殺伐之音。

  寂靜忽然籠罩了後土殿。

  腳步聲由遠而近,沒由來的,黃帝滿頭冷汗,「不會那麼衰吧?」

  英招沖進了後土殿,呼吸急促,「蚩尤、雨師、風伯,還有共工,反了反了!他們帶著治水的苦工,已經破了不周關。」

  黃帝和群臣們木然當場,誰也沒心情去注意彈瑟的雲錦。雲錦低垂著頭,眼裡閃過一抹瑰麗的光華。

  秋風掃過涿鹿原,夜色寂靜,家家閉戶。叛軍已經打破了涿鹿的門戶,軒轅黃帝傾十萬雲師王駕親征,涿鹿城已經是一片無人守衛的城池。恐懼在整個涿鹿城中彌漫,昔日的繁華被看不見的陰影覆蓋了。

  「魑魅,他真的會來麼?」雲錦用一件黑袍遮住自己的白裙,站在月下的城頭上。

  「我不知道,這是他自己信上說的。」

  「可是大王已經封住了去不周關的道路,他怎麼過來呢?」

  「這和我沒有關係,我只是把你帶到這裡而已。」

  「你說大軍封鎖……」雲錦蹙著眉頭,「不會出事吧?」

  「他自己要發瘋,出事了也活該。」

  雲錦詫異地轉頭去看魑魅。妖精強硬地擰過頭去,揚起冷漠的臉,不讓雲錦看她。

  「魑魅……你不高興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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