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五九


  「這可要擔干係的,」士兵乙說:「將軍若是回來記得說是妖精給解開的。」

  於是蚩尤沖出巷子直趨囚車邊,看到的是他的兩位老大和士兵乙靠在馬車邊有說有笑,抽著煙捲兒,一邊咳嗽一邊彼此拍著肩膀。

  士兵乙一抬頭看見渾身是血的蚩尤,一張臉而頓時發青,膝蓋發軟,「哎呦媽呀,少君您怎麼沒有遭遇我們將軍啊?我這偷個懶您還單獨來找我,我可是四體不勤六藝不精的人呐!」

  「喔,他們跑得太慢,我實在等不及,就自己回來投案,」蚩尤大言不慚的登上馬車,「也貢獻個煙捲兒吧?」

  「你會抽麼你?」雨師斜眼兒看他,「你瘋啦,自首什麼?去黃河邊那是要死人的。」

  「你們怎麼沒幹掉這傢伙逃走?」蚩尤指著士兵乙。

  「真逃走了黃帝正好有理由把我家滅門吧?」風伯說:「雖然我對我老哥沒什麼感情,可我還有娘誒,我老哥一準兒會獻出我娘來頂缸。」

  「我也一樣啊,我爺爺是個老傢伙了,」蚩尤說:「其實他是個好老頭,你們總把他說得跟熊怪似的……我們還是趁日色尚早趕快上路吧,大鴻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我看他一路追出南門去了。」

  「好老頭?」共工陰陰地反問。

  浩瀚的涿鹿原上,老馬破車,去向千裡外的黃河。士兵乙趕車,質子們躺在車裡望天發呆。

  「你不是拍了大鴻麼?」風伯說:「我要有你的本事我就砍了黃帝,這樣我們也不用怕了,天下任由我們橫著走路。」他對士兵乙說:「你當著沒聽見就好了。」

  士兵乙於是拿兩個稻草團塞在耳朵眼裡,放聲高歌。

  「對啊!」雨師說:「對他講什麼仁義?」

  「唉!」蚩尤說:「我要是老有那股怪力,砍了黃帝又怎麼樣?可是這怪力是六脈神劍,時靈時不靈,風伯你說的,仁劍嘛。」

  「仁個屁,砍了黃帝的才是仁劍,砍不得的是狗屎橛子劍。」風伯罵娘,「你若是像你爺爺,我們個個都做黃帝了!」

  「焚天之炎,烈火之帝,」共工忽然說:「你真的是能殺黃帝的人。」

  「好好睡覺吧,瘋子,」蚩尤撇撇嘴,「我為什麼要殺黃帝?說著玩的。我又不稀罕搶他的位子。」

  「十七年前,這裡叫阪泉,它現在叫涿鹿,是因為黃帝討厭阪泉這個名字,」共工手指原野上最遠的地方,「從這裡直到太陽落山的地方,都是你們神農氏的家,炎帝的光從九黎一直照耀到常羊山。」

  「十七年前?」蚩尤想起了什麼。

  「那時候炎帝有八十一個孫子,所謂神農氏八十一兄弟,都是以一當百的勇士。」

  「八十一個?」蚩尤記得九黎那塊石碑上就是八十一個名字,炎帝曾在風雨之夜撫摩著那些名字垂淚。

  「當時神農部被天下共仰,炎帝的名字傳遍四方,你爺爺精于藥理,曾經親身嘗試百草,取藥救人,又把藥方傳遍四方,救人千萬。那時候所有部落交通往來,勇敢的男人可以向西一直走到昆侖去看王母的白玉樓,勇敢的女人可以走遍天下尋找她最喜歡的男人,管他是什麼部落的,拖回家就嫁給他,給他做飯生孩子。我們駕著車,跟著水草來來往往,天冷去南方,天熱去北方,」共工說:「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聽起來天下就是一個大屋子,我們大屋同居,大鍋煮雞。」風伯說。

  「可是炎帝罷武休兵,自用所謂仁義就可以安撫天下,他不是個好老頭,他是個傻老頭。」共工齜牙一笑。

  「你敢罵我爺爺我罵你全家!」蚩尤有點怒。

  「我說你爺爺是個傻子!」共工的聲調越發的刻薄,「如果他不罷武休兵,以神農氏那麼強大,怎麼會在阪泉一戰死了無數人?又怎麼會把那八十一王孫的屍體留在這裡,只救下你這個廢物?」

  「死了……無數人?」蚩尤茫然,「沒有人跟我說起過……我家住在九黎,一直很……平靜。」

  但是沒錯的,刑天說過,十七年前這裡都是吊起來的籠子,籠子裡都是被砍掉胳膊腿兒的人。可是沒人告訴他,那些過去的故事像是血粘起來的竹簡,打不開來。

  「那時候公孫氏以公孫軒轅為首領,改為軒轅氏,軒轅以一統四方為心願,東取太昊,西征少昊,北方又擊潰了顓頊部,然後進逼到阪泉。你們神農氏連一千人的戰士都沒有,」共工說:「所以你爺爺只能帶領你那八十一個兄弟和平民百姓婦孺老幼出戰軒轅,最後這裡每根草上都是血,你們輸了。」

  蚩尤呆呆地低下頭,想那悲傷而壯美的戰爭場面,他的兄弟們浴血搏殺。可他自己是個笨小孩,爺爺都覺得他很沒用,從不告訴他這些仇恨。

  「軒轅部最後戰死上萬精兵,五大神將,才把神農氏的烏合之眾擊敗。不過神農氏的人至死未有一人逃走,也沒有一具屍體扔下武器。有人說,死去的有很多是女人,有你的老娘吧?」共工帶著嘲弄的口氣,「你爺爺用自己的血脈和整個神農部做了最後一戰,沒有改變結果,這天下還是變成了軒轅部的天下,所以才有我們這種質子。」

  共工在馬車上站起來,在浩瀚的平原上平伸雙手,仰天冷笑,「所以我們在軒轅黃帝的天空下,被他的仁義籠罩啊!」

  「知道了吧,」共工一把抓起了蚩尤的頭髮,「你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兄弟,因為他們都死了!現在這輛破車就從他們的屍體上碾過去,他們還在黃土下面看你呢!而你,就是被囚禁在自己的家裡,像個可憐蟲那樣,幻想有一天軒轅那個老王八會放你回到九黎那個又偏僻又荒遠的地方去。」

  共工像一頭發狂的野獸那樣,使勁搖晃著蚩尤的頭,看著一張失神的臉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蚩尤不反抗,也不掙扎。「說點感想,說點感想,你這沒用的小鬼。」共工不滿地嘟噥。

  風伯和雨師跳了起來,兩邊拉住了共工的手,「瘋子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共工舔了舔嘴唇,「我就是個說書的乞丐,當然在講故事。你們也別大驚小怪,你們覺得你們家就跟黃帝素來友善?風伯,知道為什麼是你老爹玩完了是你哥哥在位麼?當然他不是戰死的,你家裡人不好告訴你他是因為輸給黃帝氣死的;雨師,你那個又混帳又膽小的老爹是不是還在不斷地娶老婆?他已經只有娶老婆的膽量了,大概是正妃在戰場上被一箭穿心讓他覺得要多娶幾個備用吧?」

  「哈哈哈哈,」共工大笑,似乎很歡樂,看著風伯和雨師臉色蒼白地坐下。

  風伯眼神呆滯,雨師抹了抹臉,覺得天上在下雨,他從未給蚩尤和風伯說一件事,他死去的親娘是太昊王的正妃。他心裡說我的娘嘞,我該為你報仇哇!我該滅了軒轅黃帝那個老匹夫,沒有他,老子的童年就還有母愛,不會被那八十一個妃子的兒子欺負得抬不起頭來啊。可是他覺得無力,他人生的前十七年從來不知道他娘是個什麼人,更不知道他那個仇人就天天駕著龍車在他眼前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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