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五五


  §第二十章 命書

  玄天神廟恢宏而寂靜,蚩尤緩緩地拜下去,空曠的穹頂上回蕩起他磕頭的聲音。

  蚩尤還是第一次來這裡拜祭天帝,原本去年他十六歲就當成年,但是拜祭之前的一天他和刑天喝多了,一覺睡到了中午。雨師風伯兩個更有毅力些,挺著醺醺的醉意參加了拜祭,巫師點開了他們的神竅,果然學會了些本事,一瞬間大風驟雨從遠處卷來,玄天神廟前水深三尺。雨師風伯兩位大哥都很遺憾蚩尤的缺席,都巴不得看看炎帝的孫子被點開了神竅,會出現什麼了不得的異相。蚩尤也很摩拳擦掌,期待著十七歲的時候再去試試。

  他苦笑一聲,他這不是參加成年的儀式,而是要被發配到不周關之西的黃河去治水。這是軒轅黃帝看在四部的面子上格外開恩,留下這些大凶大惡的腦袋不砍。被發配的人被特許祭拜一下天帝,自求多福,除了這個他們大概也沒什麼能帶到黃河邊去的了。

  反正去的人都沒回來過,蚩尤聽說那邊洪水鬧得很是厲害,被發配的苦工們總是頂著瓢潑的大雨,站在沒膝蓋的水裡吃飯睡覺和幹活兒,什麼時候死了往水裡一躺,就被流水帶到下游去了,埋的工夫都省了。

  廟裡沒有天帝的塑像,因為誰也不知道天帝的容貌,據說遠古的時候人們只要虔誠地跪下來把屁股對著天空,天帝的聲音就會在天穹裡回蕩,傳達各種指示。不過蚩尤從沒有聽到過天帝的啟示,他這一代都沒有過這個福氣,有時候蚩尤想天帝大概已經懶得管這個世界而跑去了別處,把這裡留給了黃帝。黃帝也是這個意思,大概總結下來說他自己是天帝的小弟,天帝不在他說話就算數。

  供桌上被遮蔽在煙霧中的是一具盔甲,黃帝的神甲。聽說這具神甲是天帝以神力為黃帝鑄造的,可是黃帝鬱悶地發現極不合身。於是風後想出了這個辦法,把神甲放在這裡當神像用,在周圍籠上帷幕,看起來像一尊靜坐的武士俑。

  「天帝,我都淪落到這地步了,你能解釋下麼?到底我那命格是什麼意思?」蚩尤努力表現得虔誠一點,「什麼叫和大王相反?」

  四歲的蚩尤小心地走進了廟裡,呆呆地看了巫師許久,然後抓起他花白的老鼠鬍子扯了扯。

  「哎喲,」巫師驚醒,「算財運十個銅板,算桃花運五個,推八字兩個,算終身二十個。你要是算一個終身,我就不要錢幫你算一個月的桃花運。」

  蚩尤驚慌地縮手,「不是,我爺爺叫我來推命格的。」

  「喔,推命格,看你一生的際遇,是麼?」巫師挑了挑眉毛,「不要錢。」

  「啊?」蚩尤有點吃驚,「你是傻子吧,推命格看一生反而不要錢?」

  巫師嘿嘿地笑,「因為願意讓我推的人太少,所以我沒機會手試先師的妙術,有點手癢。」

  「沒有人願意讓你推?」

  「未死的人,誰願意將自己的一生寫在紙上?無論將來歲月的悲歡如何,你再也避不開。命格如此,天意難違,你難道不怕?」

  「不怕!我怕過誰啊?」蚩尤打了個冷戰,卻還在嘴硬。

  「哀哉少年,當真無畏麼?」巫師無聲地笑著,十指搭在了蚩尤的身上。那十根手指忽然柔軟如蛇,在一瞬間纏住蚩尤的全身摸遍了他的骨相。

  癢的感覺讓蚩尤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笑完了,他才看見了巫師僵硬的臉。蚩尤忽然呆住了,因為巫師那張滑稽的臉上已經失去了人色,兩顆木刻一樣的眼珠死死地盯著他,一把稀疏的老鼠須不停顫抖。蚩尤覺得巫師像路邊肚皮朝天的一隻死蛤蟆。

  「真的是這樣的命格麼?」巫師乾瘦的手摸著蚩尤的小臉,嘿嘿笑了。蚩尤吃驚地發現這個猥瑣的巫師也可以笑得像一個長者,溫和而慈悲,略帶一點憐憫。

  「到底是什麼樣的命格?」高瘦的老人忽然踏進了廟門。

  「原來是這樣,」巫師苦笑,「來推命格的是我們神農氏的少君吧?」

  巫師提起袍子跪在蚩尤的腳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這個命,是和軒轅黃帝完全相反的命格。我平生摸過數萬人的骨,只有少君你的骨相我摸不出將來。只是軒轅氏高高在上,命格已經是完美無缺,少君你命格完全相反,天意如此,只能是一個錯誤!」

  炎帝不再說話,一把拉了蚩尤沖出廟門。

  而巫師只是站在那裡嘿嘿笑了幾聲,笑聲在廟裡回蕩著,陰森蒼涼,沒有一點人間的氣息。

  沒有人回答蚩尤。

  蚩尤站起來抖抖衣服上的灰,對著帷幕中的那具神甲發了一個牢騷,「搞什麼搞啊?有人的命是大富大貴,天下都是他的,有人的命就是反的,難道叫我在這個世界上踮起腳尖來也站不下?」

  巫師的學生靠在旁邊的柱子上看這個罪孽深重的人發牢騷,略帶安慰的口氣勸他,「好好上路吧,別想那麼多了。算命嘛,都是騙錢的。」

  「可是很准誒,」蚩尤看著他說:「我本來不就是麼?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有沒有落下一隻腳的地方。」

  他走出了神廟的大門,深深地呼吸,那裡,他的兄弟們被捆成粽子似的,在一輛破車上等他。

  老馬破車,一路吱呀吱呀作響,拖著捆縛著的質子們走向了西門。路過阿蘿的酒肆時,那個年輕漂亮的寡婦悄悄貼近馬車,把一隻裹著肉乾的包袱扔到蚩尤手裡。

  「這……怎麼好呢?」蚩尤有點不好意思,「我們原來的酒錢還沒付清呢……刑天那筆賬,其實我是準備認的。」

  「是是,」風伯感激地看著這個唯一來送行的人,「我們英雄好漢,向來不賴婦孺的債。」

  「就是沒有還錢的本事罷了……」雨師小聲說。

  「不要緊的,」阿蘿說:「至少看見少君你的時候,我還有一點看見刑天的感覺。」

  「你不要念著刑天了,其實他那個人根本就沒有心肝的。他對好多女人都說一樣的話。」看著阿蘿落寂的神色,蚩尤心裡悄悄一動。他覺得無以報答這個美貌寡婦的善意,於是決心再出賣刑天一次。

  「少君你還小,不明白的。」阿蘿掩著嘴,無聲地笑了。

  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圍觀的人群中,四周沒有了她溫柔的聲音,只剩下看客的哄笑。

  「我一直都搞不懂這世上有些男人就那麼好騙到女人,」雨師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有些男人就一直得打光棍。」

  他低頭看著地面,「其實我們這種男人也很認真的……」

  風伯想說你念著兄弟的馬子也不要在兄弟的面前說出來啊,可是他最終選擇了沉默,只是伸腿踹了雨師一腳。

  周圍的哄笑聲益發地大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