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五一


  「您上次割罎子給我們看的啊,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嘛。」士兵乙點頭哈腰的說。

  「喔,你今天看著不像是來捉叛黨的嘛。」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天大的好事!」士兵乙忽然跳上了桌子,展開一張帛書大喝,「軒轅黃帝有詔,神農部大將刑天聽令!」

  刑天有些猶豫,他不過是個質子的侍衛,軒轅黃帝親自降旨這種好事似乎輪不到他才對,即便他的少君蚩尤接軒轅黃帝的旨,大概也就是要砍頭而已。他不知道吉凶,磨蹭著上前了。

  「神農部刑天,勇武仁義,膽略非常,玄天大典擊殺誇父叛逆,我意甚悅。今方北土大戰,當用人之際,五部當戮力同心,共衛中原。召令刑天領征北鐵虎衛,即刻出征,直搗黃龍。」

  士兵乙跳下桌子,來到刑天身邊,把詔書塞到刑天手裡,羡慕地說:「肥缺!肥缺啊將軍。軍令如火,馬匹都已經在外面等您了。」

  刑天沉默了好久,似乎沒反應過來。忽然,他掂著詔書,咧開嘴笑了,「呵呵,肥缺?有多肥,豬一樣麼?沒有酒,也沒有姑娘了,連偷東西的地方都沒有,真無聊啊……黃帝覺得我不順眼麼?我可剛剛立功了誒。」

  蚩尤呆呆地出神,懷疑自己聽錯了。怎麼了?刑天要走?這個人不該始終在涿鹿城裡,和自己過著吊兒郎當的日子,不知道明天是什麼,等著黃帝下旨砍掉他們的頭麼?怎麼會?刑天從此就離開了這座城?從此他們的刀柄會少了幫手,女人們不再追趕他們,蚩尤所居的屋外也不會再有男人申討這淫賤的傢伙?

  怎麼可能?蚩尤用掌根砸砸自己的額頭。

  刑天撓了撓自己濃密的鬢角,露出一付無所謂的嘴臉。

  「少君,以後可不能再酗酒到清晨了,我是不能再來接你了。」刑天說。

  「你幾曾來接過我?」蚩尤習慣性地鬥嘴,「還不都是你犯下什麼事兒給圈禁了我去贖你?」

  「也是,不過以後遇見棘手的硬茬子別上去硬碰了,你要是打輸了,可沒我救你。」刑天說:「我救過你的對吧?這個可別否認!」

  蚩尤想起賭場裡那次,點了點頭。

  「我還是有用的了,」刑天顯得比較開心,「別總看我是個幹吃飯不中用只有一付好身板勾引女人的主兒!」

  他環顧眾人,「你們要恭喜我,我如今是將軍了,不能在涿鹿和你們這樣吃了上頓沒下頓地混下去了,我要去北方打蠻子,做一番事業,以後我發達了,自然也有你們的好處!」刑天抓了抓淩亂的頭髮,笑笑,拎起了幹和戚,喝了最後一碗酒,走向門口。

  「刑天!」阿蘿死死地拉住了刑天的袖子,蚩尤看見她眼睛裡滾動的淚水。

  「有什麼必要分別的時候哭哭啼啼麼?反正不過要人陪著說說話看星星,有興趣的時候裸衣大戰。有必要那麼動感情的樣子麼?」蚩尤自己嘀咕。

  「刑天你這樣就走了麼?」阿蘿問。

  刑天停下了,微笑著回過頭來,笑容沖淡又柔和,「對不起,阿蘿,我差點忘了。走以前,有些話我還是要交代你的……」

  刑天低下頭去,似乎在思索。他偶爾靜下來的時候,就像千萬年不動的山巒,於是他的思考也像山巒那樣沉重有份量,可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會清清楚楚,酒肆裡的漢子都瞪大眼睛盯著他,期待他說出那感人之深的告別辭。

  刑天寬大的手掌輕輕按在阿蘿的肩膀上,撫摩良久,「阿蘿……其實我想了很久,一直都想對你說,我覺得……我在你這裡欠的酒錢太多了,總該還的。」他笑笑,「我們男人出來混世,遲早得還,」他用手指背刮刮阿蘿的面頰,「尤其不能辜負女人。」

  「好!好哦!」有個醉醺醺的漢子鼓掌,「是真男人啊!」

  於是整個酒肆裡的人都跟著鼓掌,刀柄會的英雄們乃至妖精都鼓起掌來,他們也覺得難得聽到刑天的真心話。

  「所以,債就由我們少君來背吧!」刑天說:「他現在雖然窮,但是年輕,總能賺到錢還你的!」

  在眾目睽睽之下,刑天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酒嗝,在眾目睽睽下走了,再也沒有回望一眼,好像不是去遠征,只是回他的屋子裡睡覺。

  走進酒肆外的一地月光之中,他仰首看著天空,很長地舒了一口氣。

  「北方?」刑天忽然說:「聽說北方很荒蕪,也很冷的。」

  然後他就跳上了戰馬。在士兵的簇擁下,如天神般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裡。

  「豈止沒有心肝?簡直是狼心狗肺!」蚩尤和所有的漢子在同一時刻罵出聲來,大家不約而同地對著刑天離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以示義憤填膺。

  蚩尤回過頭,看見阿蘿扶著門框坐倒在地下。月光照在她滿臉晶瑩的淚滴,又是傷心又是漂亮。在這個喧鬧的酒肆裡,只有她一個人面對外面的黑暗哭泣。蚩尤聽說阿蘿的丈夫死了,死在某一次黃帝對外的征戰中,一個沒有寄託的寡婦和一個質子的護衛攪在一起做點荒唐事,誰都能理解,就像家裡廚房中剩了點老薑老蒜,再找塊剩下的臘肉丁,一起熬湯湊合湊合,人年紀大了可以不講究。

  可這時候寡婦哭起來就像一個傷心的小女孩,蚩尤按著額頭,心想以前她丈夫離開家裡去打仗的時候,她是不是也這麼哭泣呢?

  她愛誰?她的丈夫還是刑天?

  真糟糕,蚩尤想不明白,他想大人的世界真是複雜。

  「大概是太寂寞了吧?」蚩尤想。

  寂寞就像是塊毒藥,悄無聲息地就爛穿你的心肝脾肺腎。

  蚩尤想到了這句話,覺得心肝脾肺腎都開始隱隱作痛,難道是不知什麼時候就吞下了那塊毒藥?他輕輕撫摸自己的胸臆。

  在涿鹿城渾渾噩噩地呆了十二年,跟他一起來的刑天也走了。糟糕的寂寞湧上他的心頭,心的周圍是一片空虛,空蕩蕩的疼痛。蚩尤忽然發現其實自己一直依賴著刑天,甚至在饑餓的時候他也會想刑天會為他偷一塊臘肉來烤烤。

  再不會有人偷肉給他吃了,可那並不是寂寞的原因。往往就是這樣,你和一個人在一起很長時間後,你就不願意離別。雖然他有如此多的大小毛病,沒心沒肝,嘲笑你的哲學思考,永遠拒絕和你討論你困惑的問題,可是你還是想看見他的臉,知道他就在你不遠處,你招手,他就會向你走來。那是種快樂,許多人身處其中的時候都沒體會到,直到最終必須告別。在分別的寂寞中,過去在一起的片段在你腦海裡飛快地回溯,像是有人扯著時間的線飛速地奔跑。沒有什麼能避免這種歲月帶來的牽掛,除非根本不曾相見。

  有人說,相見不如不見。或許因為總是免不了別離。

  蚩尤看著外面的黑暗想說:「刑天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啊?」

  刑天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人之一,可他明白的時候,已經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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