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二九


  魑魅的影子電光一樣掠進酒肆中,蚩尤的雙腿發軟,默默地蹲在小街上。雲錦依然是默默地垂著頭,他們三個人沉默起來。

  活得熱烈?

  蚩尤呆呆地看著面前的皚皚白雪。

  又是白雪,那顆人頭在記憶中沖天而起,淋漓的鮮血恣意地湧向天空,鮮紅噴濺的時候可以聽見刀刃劈開骨頭的脆響。

  那就是轟轟烈烈?轟轟烈烈地活著,還是死去?

  明知道轟轟烈烈的生活後面就跟著轟轟烈烈的死,明知道勇敢這沒意義的虛名讓無數傻子悲劇地壯觀過,為什麼還要轟轟烈烈?為什麼還要勇敢?膽小怯懦地過一輩子不也蠻好?至少可以躺在床上看見自己的太陽落山……可妖精說得也對啊,老娘生下自己很不容易,只為了看見自己的太陽落山?為什麼生存,又為什麼死去?

  蚩尤覺得頭痛欲裂。

  在那個陽光煦暖的早晨,妖精輕輕吻在他的嘴唇上。

  「你以為什麼,我愛上你了?」妖精癲狂地笑著跑了。

  蚩尤想妖精並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子,她想知道的只是自己是不是懦夫。

  他抓著自己的頭髮。

  再回憶一下,那天夜裡為什麼勇敢。得趕快想清楚,不然瘋子可就要死了,那個可惡的瘋子……他就要死了。

  他記得有一股熱血湧上頭顱,因為他覺得自己和妖怪是一党,那些漢子用看異類的眼神看著妖怪和他們。他不甘心,他想起了玉麒麟盧俊義,盧俊義兄決不思考為什麼要救一個朋友,他生在世上只為了義氣義氣和義氣,他應人們的呼喚切開烏雲而來,只因為那些人是他的朋友,那些人需要他。

  一党的就是朋友,英雄好漢難道可以看見朋友被殺麼?

  這個時刻,蚩尤明白了,原來在他的心中,共工是他的朋友。他們都是質子,一起被拘禁在看不見的牢獄中,那個牢獄叫做涿鹿城。

  可他的腿不聽使喚,他沖不上去,沒膽量。

  蚩尤跑到酒肆主人藏身的櫃子背後,雙腿哆嗦,「有沒有酒?」

  「你也害怕?害怕就喝一杯,喝一杯正好,喝兩杯就覺得是在看社戲。」主人面孔通紅,和蚩尤一樣哆嗦。

  「喝三杯呢?」

  「我怕你自己就要去演社戲了。」

  蚩尤不再看他,一把搶下了他手裡的酒罐,不管三七二十一灌進喉嚨裡,這是烈酒,燒著他的喉嚨,全身開始滾燙。

  「這就行了吧?喝醉了,跟那天打架的狀態一樣。」蚩尤狠狠地摔碎了手裡的酒罐,挺身而起。

  幾乎就在同時,酒肆的另一側是風伯站了起來,也是滿臉通紅,提著罐子酒。

  「人生在世,實在是不能不講義氣啊!」風伯嘆息,「我知道我這種男人總會被義氣害死,可又能怎麼樣呢?」

  「喝夠了沒有?」蚩尤大吼。

  他這一嗓子發聵震聾,酒肆裡人人都聽清了,完全可以媲美十年之後他在涿鹿原野上的一聲戰嚎。

  「喝夠了!」風伯以同樣的聲量回應他。

  「喝夠了你們敢怎麼樣?」照看將軍的士兵甲清醒過來,銅劍一擺,震懾著來人。

  「借過。」

  士兵甲的意識隨之中斷了,四隻拳頭劈頭蓋臉地把他打翻。蚩尤思考了一下,提起一隻腳在昏倒的將軍臉上踩了個鞋印子,然後對風伯說:「來,你也踩一個。」

  風伯很疑惑,但也上去踩了一個,「他都昏過去了,踩有什麼意思?」

  「這就叫投名狀啊,你踩了大王的手下,我也踩了,他臉上留著我們倆的鞋印兒呢。這下子只好當壞蛋,做不得好人了!」

  少君們喝酒壯膽時,魑魅削了一隻罎子給鐵虎衛們看,就用她那根柔軟的頭髮。

  她像是一絲透過竹籬的風,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共工和鐵虎衛之間,手裡托著一個青色的酒罈,指間纏繞著漫漫青絲,長可七尺,娓娓地拂在她自己腳邊。背後是共工猛獸一樣的喘息,面前鐵虎衛們散發著強烈的殺氣。

  魑魅輕輕舉起了酒罈。

  酒罈「唰」地騰起在空中,那一瞬間時間似乎凝聚了,酒罈靜止在所有人面前。魑魅緩緩地抬起眼睛,看著不安的鐵虎衛。鐵虎衛們不傻,這個女孩身上襲來的強烈妖瘴像無數冰針刺入他們全身每一個毛孔。那根青絲悠悠地浮起,隨著魑魅纖纖的五指揮動,髮絲魅影般靈動,在空中兜出無數的圈子套住了酒罈。魑魅抽動了髮絲,酒罈被糾纏的髮絲齊刷刷地割成了破碎的陶片,每一個割口都平整如刀痕。

  世間怎麼會有割陶的刀?

  陶片紛紛落地,士兵乙小聲說:「這麼好看的姑娘,竟是千年老妖……我暈倒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兄弟們都已經躺在了地下,一個個瞪大眼睛看著屋頂,臉上似乎寫著「我昏倒了」的字樣。

  「不夠義氣!」士兵乙在倒下的瞬間說。

  「來晚了!現在不怕了?」魑魅氣哼哼地瞪著蚩尤。

  「踩!你暈倒我也踩!」蚩尤上去,狠狠地踩了鐵虎衛們幾腳。

  「其實,我現在很害怕,」蚩尤一邊踩一邊說:「上次打架的時候我也很害怕。我們在涿鹿是質子,等而下之的主兒,救了魍魎也許會給當作妖邪抓起來,上次是僥倖沒事。這次打了鐵虎衛,應該沒有什麼機會逃過去吧?」

  魑魅愣住了。

  「你是妖精,無論做了什麼都可以跑進樹林,我卻不能逃跑,我們神農部的百萬族人還在九黎。我老是擔心明天我會在哪裡,無論如何都不能跑到樹林裡去。」蚩尤咧開嘴,無聲地笑笑,「其實我們刀柄會的英雄,誰不想轟轟烈烈的?」

  「那你為什麼還要為瘋子出頭?」魑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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