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九黎的郊外有一塊很大很大的石碑,石碑上都是蚩尤爺爺親手刻的名字。一些下雨的晚上,爺爺牽著蚩尤的手站在雨中,冰冷的雨點仿佛雹子一般將油傘敲打得劈啪作響。爺爺靜靜地站在那裡,臉隱在傘下的黑暗中。

  爺爺說:「那些就是你的兄弟。」

  蚩尤說:「我不喜歡他們。」

  爺爺問:「為什麼?」

  蚩尤說:「他們不跟我玩。」

  爺爺撫摩著蚩尤的頭,笑著說小蚩尤真傻,忽地他就流下了淚。

  有人說爺爺是個英雄。蚩尤見過爺爺年輕時用的巨斧,大得像一張磨盤。蚩尤在心目中設想爺爺高舉這柄巨斧戰鬥的情景,然後無數的血泉呼啦啦地沖上天空,爺爺豪邁在在原野上拍著滿是胸毛的胸脯,嘲笑那些戰敗而死的對手。

  這樣的設想一般只有一個結果,就是那傢伙肯定不是爺爺而是一頭狗熊。蚩尤想他的爺爺只是個好哭的好老頭。

  六歲的時候,蚩尤騎在一匹馬上,和使者一起離開了九黎。馬後的煙塵中,炎帝還在揮舞他的手,那雙枯瘦的手在不久以前還緊緊抓著蚩尤,爺爺似乎害怕一放開手,蚩尤就會消失不見。蚩尤抹著小臉最後回望爺爺,心想爺爺一定又是悄悄地哭了,在他堆滿微笑的時候。

  蚩尤想老人都是善變的,和孩子一樣。

  「爺爺老了。」蚩尤很憂傷。

  蚩尤知道南方有一座神山,高大的葛天廬之山,永遠鎖在渺渺茫茫的雲霧中。來涿鹿的路上,他一直掀起車簾去眺望大地盡頭的神山,想要記住它的位置和形狀。他想只要找到那座山,他就找到了南方,九黎就在南方,他一直跑一直跑,就可以跑回家鄉,看到他的爺爺。

  但是走著走著,他終於放棄了這個希望。一天又一天小馬拉著素車行進在浩瀚的荒原上,拋下一片又一片青黃色的草地,蚩尤不知他們走了多久。

  最後看見涿鹿城矗立在遠方時,為他拉車的那匹小馬的媽媽死了,那匹母馬跪在草間,眷戀地舔著小馬,然後倒臥下去。

  蚩尤聽說馬是站著睡覺的,它們永遠警覺。一生中只有一次,它們會徹底地放鬆身體,那時候它們就死了。

  蚩尤忽然明白自己錯了,九黎太遠了,仿佛從生到死那麼遠,遠得一輩子都走不回去。

  「喂!小子,剛才在這邊拍屁股的淫賊哪去了?」漢子們操刀執杖,對著蚩尤叫喊,驚破了蚩尤的回憶。

  「淫賊?我們不是淫賊,我們只是……」蚩尤摸不著頭腦。

  「沒說你,看見淫賊了嗎?」

  「我真的不是淫賊。」

  「是問你看沒看見淫賊,不是說你是淫賊!」

  蚩尤看著還烤在火上的臘肉,有些茫然,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雲錦,最後猶豫著指向刑天離去的方向。

  「追!」漢子們振奮起來,風一般掠過蚩尤的身邊,浩浩蕩蕩的人群在草原上聲勢驚人。

  只剩下雲錦和蚩尤對坐,過了許久雲錦才回過神來:「少君……刑天將軍……」

  「沒事的,」蚩尤說:「他們抓不住刑天,他跑起來的時候,沒人抓得住他。」

  蚩尤正好回頭,看見遠方地平線上那個甩開大步豪邁奔行的男人忽然一歪,咕嚕嚕地從草坡上滾了下去。漢子們狂喜地呼喊起來,像是一群獵人看見狗熊自己跳進了陷阱。

  「刑天將軍怎麼了?」雲錦問:「不是說他跑起來的時候沒人抓得住他嗎……」

  「也許是吃得太多拉肚子了……」蚩尤抓了抓腦袋。

  傍晚的時候,蚩尤和雲錦一起騎著小馬,趁著落日去向涿鹿城。

  夕陽溫和而黯淡的光在原野上拉出他們長長的影子,雲錦默默地坐在蚩尤前面看落日,蚩尤扯著韁繩把她攏在胸前。蚩尤、雲錦和小馬的剪影在殘霞中一點一點地融入周圍的黑暗。影子越走越長,太陽沉落地平線的瞬間,蚩尤看見他們的影子一起拉長到了天邊。

  雲錦說:「就這樣落山啦。」

  蚩尤回頭,身後已經沒有太陽。

  蚩尤並不知道為什麼雲錦要拖著他在河邊說話,一直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才回城。很多年以後雲錦告訴他說自己很討厭涿鹿城,尤其討厭走進那扇投下巨大陰影的城門。

  「城門好像一個野獸的大嘴,」雲錦說:「要把我給吃了。」

  「你是我在這裡第一個朋友。」雲錦又說。

  他們終於走到了城門前,蚩尤忽然嘆息了一聲。

  城門口立著一個高大魁偉的身影。他垂頭站在那裡,腳下畫著一個圈子,脖子上結著一圈草繩,下面掛著一面朽木牌,上面寫著「敗德淫行之賊,圈禁一日以儆效尤」。

  這是丞相風後的主意。在涿鹿城,只要犯不上抓進大牢裡的犯人都是這麼畫地為牢,罰站在菜市口任人評說。

  周圍的人們低聲嘲笑著,用鄙夷的目光看著那個受罰的小賊。

  「塊頭還挺大的,真可笑啊。」

  「據說是神農氏的將軍呢。」

  「將軍?除了跟女人攪在一起還會幹什麼?」

  「昨天還看見他在城裡勾搭寡婦,看現在這個狗熊樣子。」

  「神農氏的人真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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