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天之熾1紅龍的歸來 | 上頁 下頁
六九


  凱撒爾沿著柱子慢慢地坐倒,坐在了自己的血泊裡。他退步了,連潛行這種事都做不好了,其實不是他不想握緊劍柄,而是他已經握不住了,浪費了龍德施泰特用生命為他爭取的時間。

  他仰面倒下,腦海裡閃動著關於馬斯頓的片段,那些仲夏夜慶典的晚上,那些月桂樹下躺著讀書的男孩女孩,那扇仰頭就能看到星辰的斜窗,那列穿行全城的鐺鐺車,還有溫泉、陽光和春末的雨……那些畫面越來越模糊,聲音越來越遠。

  這就是死亡麼?意外的並不痛苦,就像是要睡著那樣。他覺得自己躺在陽光裡,身下是柔軟的毯子,鼻端是阿黛爾的氣息,有人正在喂他水,溫暖的水。

  意識重新回到他的身體裡,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面前的人臉由模糊到清晰。抱著他的不是阿黛爾,而是一襲白裙的瓔珞,她正把手腕湊到凱撒爾嘴邊,讓凱撒爾吸吮她傷口處的鮮血。

  火光照在她的臉上,溫暖得仿佛陽光,令凱撒爾想起四年前的那個下午,在那座高高的塔上,她穿著一襲紅裙,也是睡在一片溫暖的陽光中。

  「我見過你麼……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凱撒爾用盡全身的力量也只能發出細不可聞的聲音。他就要死了,他誰也沒能救,但他還是想要索取這個問題的答案。

  魔女正努力從自己那蒼白的身體裡擠出更多的血來,擠入凱撒爾嘴裡,聞言忽然一愣。她看起來那麼溫柔,跟四年前全無區別,可那時候她的名字是蘇伽羅。

  凱撒爾忍不住看向瓔珞,因為她長得跟當年那位王女一模一樣,可王女分明墜塔死在了他的面前,之後被封在了白色大理石的棺槨中,葬於君士坦丁堡。歲月仿佛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凱撒爾初見她的時候她應該是十九歲,如今她還是十九歲,只是換了身份,不言不語,可那鹿一般的眼神跟當年一模一樣。

  尤其是當她把手腕湊到凱撒爾面前的時候,默默地看著凱撒爾,宛如身著當年那身燦爛的紅裙,凱撒爾恐懼得簡直想要喊出來,問她你是誰?我們見過麼?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

  他並不怕她是幽靈或者其他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他害怕這女孩就像他害怕自己的過去,但他偏偏忘不掉她。

  這些年來他會反反復複地做同一個夢,夢裡他端坐在掛著紅帳的窗前,默默地聽著時鐘轉動,看著日影西沉,除此之外再無情節。她永恆沉睡,他永遠等待,於無聲間光陰流動。

  其實他心裡深處知道,生命中打動他的第一個女孩並非安妮,而是那個眼神如鹿的王女。

  鋼鐵的腳步聲在瓔珞背後響起,鋼鐵的巨手一把將她攥住,她根本不知道閃避,只是呆呆地看著凱撒爾,似乎還在思考凱撒爾的問題,我見過你麼?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

  她似乎想起了什麼,眼中流露出「靈光一現」那樣的表情,她說:「不要太孤獨啊。」

  下一刻她離開了凱撒爾,筆直地升向空中。

  萊希特伯爵皺著眉頭打量著手中的女孩。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在這殺人的修羅場裡,她那雙淡色的眸子裡卻全無恐懼,她看著你,讓你心裡忽然一空。

  其實他早已注意到這個女孩了,她從那具鐵棺裡爬出來,穿著一襲白裙,輕盈地四處行走,奇跡般地避開了流彈和火焰。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喂自己的鮮血給那些將死的人,可那些人還是一個接一個地死在了她面前。她沒有任何哀傷的神色,繼續走向前去尋找下一個傷者。凱撒爾是她最後一個救助的物件。

  這就是所謂的魔女麼?有著那麼美的軀殼,簡直令人捨不得毀滅她,可這麼美的軀殼裡卻像是沒有裝著靈魂。

  巨大的力量通過傳動系統到達普羅米修士的手掌,萊希特伯爵略帶惋惜的心情把她捏碎了……可她碎裂的聲音不像是骨肉,倒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真是奇怪。

  他把這女孩的屍體扔在火場,帶領著普羅米修士們轉身撤離,留下步兵們打掃最後的戰場。

  凱撒爾覺得自己又坐在了那張四角帶有羅馬柱的床前,床上掛著紅色的帷幕。這是個漫長的下午,時鐘轉動,日影西沉,於無聲間光陰流動。空間中彌漫著飄渺的香味,既溫暖又遙遠,通過帷幕的空隙他可以看到身著紅裙的女孩在酣睡,仿佛千年的壁畫,至今容顏不老。

  這樣的夢他很熟悉了,重複過很多遍,夢裡沒有任何情節,就是等待,他永恆地等待著那個女孩的醒來,而那個女孩卻又永恆地沉睡著。最終的結果就是他起身離開,一旦他推開那兩扇白色的臥室門,這個夢就結束。

  好像很長時間過去了,他差不多該走了,於是他站起身來,帶上軍帽轉身離去。

  當他握著門把手的時候,忽然聽見背後傳來輕聲的問詢:「你是來找我的麼?」重複過數百次的夢境發生了變化,蓮花般的王女終於醒來,曼妙的目光透過帷幕的縫隙,看著他的背影。

  「是的。」他下意識地說。

  「你不用來找我的。」王女輕聲說,「因為我們的契約……早已達成!」

  普羅米修士們漫步經過火場,火焰仍在燃燒,槍炮仍在轟鳴,被刀刺穿的倖存者發出哀鳴,這一切的聲音匯成了悲傷的旋律。

  萊希特伯爵猛回頭看去,他忽然意識到確實有一首哀歌正在被演奏,那台傷痕累累的管風琴再度奏響,卻根本無人坐在鍵盤前。

  那本該死去的男孩帶著一路的鮮血,正爬往那面塗滿龍德施泰特鮮血的壁畫牆,被釘死在牆上的騎士王則緩緩地抬起了頭,伸出鐵爪,抓住自己胸口的投矛,把它拔了出來。

  那絕不可能!萊希特伯爵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他豈止是射穿了龍德施泰特的胸膛,他還扭斷了龍德施泰特的脖子!

  龍德施泰特筆直地墜向地面,沒有再爬起來。爬起來的只是那具騎士王的甲胄,甲胄的各處關節一一解開,把龍德施泰特的屍體「吐」了出來,接下來那具中空的甲胄向凱撒爾緩步走去。

  那沾染了金色和紅色鮮血的漆黑甲胄,一路行來仿佛一位君王!

  它在凱撒爾的身後半跪下去,胸膛打開,似乎是想從背後擁抱凱撒爾。凱撒爾被它吞噬了,吞噬了凱撒爾的甲胄再度起身,緩步走向壁畫牆,從那面塗滿鮮血的壁畫上,拔下了Excalibur,再緩緩地轉過身來面對普羅米修士們。

  這場面完全是神話中的惡魔附身,瑰麗的紫色瞳孔在眼孔深處閃現,管風琴在這一刻發出整耳欲聾的爆音,世界之蟒號列車上原本已經熄滅的紅色再度閃爍,刺耳的蜂鳴聲席捲教堂!

  那漆黑的熾天使如龍般躍起,Excalibur帶著翩然的弧線和無可抗拒的暴力,切向普羅米修士的胸口!宛如多年前在北方之國發生的那一幕,歷史重演,發出那一劍的人宛若是重生的騎士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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