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六八


  「破甲箭?你們從哪裡得到的?這又是為什麼?」旭達汗微微皺眉。他依舊坐在原地,平靜地端起一杯酒。

  「如果我再不出聲,四王子的刀就要遞到我心口了吧?」

  「我們之間有那麼大的仇麼?我們不都說好了麼,你們想要開城投降,我也同意了,我為什麼還要害你們?」旭達汗低頭,看著酒中自己的倒影。

  「額日敦達賚,就讓我告訴你這個號稱帕蘇爾家男人的旭達汗是什麼人。他就是朔北人派來的奸細,他恨不得他哥哥死,這樣他就能坐上大君的寶座!就是他在背後主持了一切的事,要害死我們所有的人!」斡赤斤家主人冷笑,「這樣一個懷著狼心的人,我們不能相信。」

  旭達汗無聲地笑了,「是啊,我想要北都城,我想要振興這座城,我要青陽的旗插到這天下的每個角落。這有什麼錯麼?而尊貴的斡赤斤家主人,不是你一直想要打開城門對狼主卑躬屈膝的麼?出賣消息給狼主的是你才對吧?你們那些破甲箭,時不時狼主從鬼弓的屍體上搜集了再送給你們的?你們現在掌握著北都城的城門,什麼都能做到。」

  「旭達汗,你還能說出這無恥的話來?」斡赤斤家主人勃然變色。可他無法回答破甲箭的由來,當初他曾秘密地支持過旭達汗的三子窩棚,因此從台戈爾大汗那裡得到了這種價格高昂的武器。

  「尊貴的斡赤斤家主人,您是一個生意人,總和東陸人做生意,您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利益。」旭達汗仰頭飲下了那杯酒,「你這麼做,我一點都不意外。」

  「哥哥,別跟他們多說!閃開!」貴木大喝。

  「貴木,你閃開,照我說的做。」旭達汗盯著斡赤斤家主人的眼睛,「我要看著斡赤斤家主人下令向我發箭,這樣他就可以殺了我,把帕蘇爾家從北都城裡徹底抹掉,這不是一個內奸最想做的事麼?我等著,想看他有多大的膽子。」

  金帳裡一片死寂,合魯丁家的武士按著刀柄,保護著額日敦達賚慢慢後撤,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一共一百張勁弓拉滿了弦,旭達汗仍在那裡自斟自飲,淩厲的目光如同刀子那樣落在斡赤斤家主人的臉上。他挑釁般笑著,紫袍緩帶,長髮漆黑,旭達汗並不算個生得美得男人,但此刻在一百支利箭的直指之下,他身上淬煉出一股逼人的詭豔。

  斡赤斤家主人心頭煩燥。旭達汗捏住了他的要害,他還不敢殺死旭達汗,他還需要旭達罕為他搭起和狼主之間的橋樑。旭達罕的平靜讓他更加不安,他面對的是數代一遇的狂戰士,旭達汗不能稱做「人」,在他上,什麼都可能發生。

  每個人都在流汗。脫克勒家主人滿是橫肉的臉上密密麻麻一層汗珠,慢慢地彙聚在一起往下流。他不敢擦,金帳裡沒人敢動,弓弦已經緊得就要斷開,一絲絲的異動都會引發流血。

  「懦夫。」旭達汗從牙縫裡吐出這兩個字。

  他緩緩地起身,舉起手中的金杯,慢慢地傾側,像斡赤斤家主人一樣,要把殘酒灑在地上。

  斡赤斤家主人心頭徹寒,那一定是行動的暗號,會是什麼樣的行動?這裡已經完全被他們封鎖起來了,旭達汗已經在死地中央。

  他敗給旭達汗的眼神了,那樣平靜的眼神背後,一定有絕大的信心。他絕不相信一個人可以那麼平靜地等著一百支箭射在自己的身上,他看不穿旭達汗的陰謀,但他可以先放馬沖過去。

  「射!」他大吼。

  旭達汗唇邊流露出冷冷的笑意。

  一百支破甲箭在同一個瞬間離弦,如同憤怒的蜂群,一個人影和蜂群一起撲向了旭達汗。旭達罕的座位四周騰起了灰塵,四名穿著黑衣的人從地下躍出,用四面盾牌遮蔽了旭達汗的四面八方。那名片羊的奴隸尖嘯著躍起於斡赤斤家武士們的頭頂,踩著他們的肩膀逼近斡赤斤家主人,他拔出了那柄片羊的刀,一柄形如螳螂刀臂的薄刀,平平地揮過,切下了斡赤斤家主人的頭顱,沒人能夠阻擋他,那一瞬間所有武士都握著空弓。那個撲向旭達汗的人影被十數支破甲箭貫穿了胸腹,倒在距離旭達汗數步之遙的地方,他吐著鮮血支撐起身體,空氣中貫穿了他淒厲的呼喊。

  「哥哥!」

  旭達汗的所有笑意在一瞬間被抹平,他推開那些翼護他的黑衣人,冒著對面武士可能再次齊射的危險沖過去抱那個人,他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弟弟,貴木·帕蘇爾。可面對那個刺蝟般的人形,他甚至找不到可以抱的地方。

  「貴木!貴木!」旭達汗對著他吼叫,「我叫你閃開啊!我叫你照我說的做……」

  貴木聽見了他的聲音,慢慢地睜開眼睛,看清是旭達汗,滿是血污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來,「哥哥,原來你沒事啊……是我自己傻,哥哥你應該早就安排好的……哥哥你的計謀總是對的……」

  他忽地焦急起來,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旭達汗的袍領,「快!快!哥哥……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我們的時間不多,不要讓消息傳回他們的寨子裡……那些給你傳令的人在……」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生命的神采就已經從眼瞳中消散了,死亡的慘白泛了起來。他的頭頸失去了支撐,無力地後垂,只剩下那只手還死死地抓著旭達汗的袍領。

  「貴木……貴木!」旭達汗再喊他的名字,卻已經不會有回答了。

  「哥哥你的計謀總是對的……」旭達汗的腦海裡回蕩著這句話。

  都是對的麼?都是對的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錯誤?都是對的,為什麼貴木死了?旭達汗的頭痛得像是要裂開。

  他沒有告訴貴木關於龍籬的事,沒告訴他自己準備怎麼在金帳中解決那兩個老傢伙。他太謹慎,從不把完整的計畫告訴任何人,因為天地不仁,掌握權力的人不能有朋友,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像是東陸那些高超的傀儡師,總能操作著無數絲線,讓那些傀儡按照命令去行動,無論是木黎或者龍籬,甚至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兩個老東西也曾是他的傀儡。他自負於自己對局面的掌握,他不需要朋友,只需要執行命令的傀儡。可是為什麼出了差錯?為什麼幾十年來從沒有違抗過他的貴木沒有閃開還要向他撲過來?是自己的戲演得太逼真了麼?逼真得把貴木都騙過了。

  天地不仁,掌握權力的人就該欺騙所有人,就該是最好的戲子、最好的傀儡師。他都做到了。

  可他最心愛的那個傀儡就這樣碎掉了。

  「你會跟我一路走到頭的,對吧?」他問貴木。

  「對!」貴木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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