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五三


  「交易的條件隨時都會變的,」斡赤斤家主人攤了攤手,「我們經常和東路人做生意,這很多見。」

  「分享他的恩寵?」旭達汗冷冷地笑了。他做了一件誰都不敢相信的事情,他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下,發出了響亮的一聲「呸」。

  「這低賤的話是出於尊貴的斡赤斤家主人麼?」旭達汗猛然起身。

  幾十柄長刀在鞘中震動,淡定灑脫的斡赤斤家主人臉上也露出了怒色。他本以為勝券在握,卻沒有料到這個背後沒有依靠的旭達汗會公然挑釁他。這太不像平時的旭達汗了,他本應是個狡詐、虛偽、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在對他有幫助的人面前不惜狗一樣低頭。斡赤斤家主人的心裡也有點驚疑不定,不知到底什麼地方出了錯,把旭達汗激怒得如此之深?

  「請我們尊貴的主人。」旭達汗用異常清晰冷漠的聲音說。

  帳篷外傳來了金屬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分外刺耳。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著金帳門口,貴木握緊刀柄,手心沁出冷汗,站到了旭達汗的背後。那金屬摩擦的聲音在緩緩地逼近,仿佛一個鋼鐵巨人在行走,二十步……十步……五步……越來越近。

  旭達汗掀起自己的袍擺,跪在地下,全身向前撲倒。貴木如他一樣拜服下去。那是蠻族最隆重的大禮之一,以往只在迎接老大君的時候使用。可是那個叫做郭勒爾·帕蘇爾的男人已經是死了才對,斡赤斤家主人浮起不祥的陰影。

  猩紅色的簾子被掀開了,幾個武士合力推動一間熟鐵打造的牢籠進入金帳,那牢籠下面安裝著鐵輪,滾動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第一眼看見牢籠中的人,斡赤斤家主人覺得自己的血管一寸一寸地被凍結了,他的手忍不住顫抖,膝蓋在酥軟,他就要跪下去,向這個人獻上他的恐懼和敬畏。三十年之後,他再次看見了這個人,才發覺心底最深處對他的尊敬、對他的畏懼、甚至於對他的愛,從未有半分減退。

  「不可能!不可能!」有個聲音在他心底最深處咆哮,「他已經死了!死了!」

  他的雙手哆嗦著按上額頭。他覺得腦袋裡的血管再狂跳,血漿要擠破血管湧出來。這難道不是夢魘麼?最可怕的夢魘!

  旁邊的脫克勒家主人已經完全呆住了,斡赤斤家主人則用盡全力喊出了那個名字,「欽達翰……王!」

  鋼鐵牢籠中的老人絲毫沒有理會他,沉默地看著旭達汗。他雪白的亂髮如火焰,森然的眼瞳也有火焰,這火焰曾經燒毀了東陸一位皇帝的霸業,那個皇帝名叫白清羽,諡號「武帝」,別號「風炎」,也燒毀了蘇瑾深、姬揚、李淩心、葉正勳所謂「鐵駟之車」的宏圖,讓這數百年難得一見的英雄集團飲恨在雪嵩河邊。

  欽達翰王,呂戈·納戈爾轟加·帕蘇爾,郭勒爾·帕蘇爾的父親,旭達汗·帕蘇爾的爺爺。蠻族人的傳說中他是那「血染的青銅戰鼓」,扛著戰鼓,持著鐵刀,殺死了數以千計的東路人,咆哮在地獄般的戰場上,無人能敵。

  「爺爺,請您駕臨這裡,是為了讓你看看這兩位尊敬的家主,您還記得他們麼?」旭達汗抬起頭來。

  欽達翰王冷冷地掃了一眼。他的目光裡仿佛有著山一般的沉重,脫克勒家主人終於堅持不住,爛泥一樣跪了下去。

  「亦護都·斡赤斤,斡根赤·脫克勒,你們這兩個狗一樣的東西還活著麼?」欽達翰王的聲音有些異樣,也許是太久不和人說話,音調詭異,卻還能清晰地辨出這兩個名字。幾十年來,他們不准其他人再喊他們的名字,以示尊貴。此刻這兩個名字再次被喚起,讓他們覺得自己像是被扒掉了皮的狗。

  「他們還活著,而且已經是北都城裡掌握最大權力的人了。」旭達汗說。

  「掌握北都城的,永遠是帕蘇爾家!」欽達翰王喝道。

  「是,掌握北都城的,永遠是帕蘇爾家!」旭達汗緩緩起身。

  他抓起一瓶酒,在金帳中痛飲而徐行,敞開自己紫袍的領口讓清澈的酒液淋在赤裸的胸膛上。旭達汗是個謹慎的人,每一次飲酒他都端坐著,上身挺直如劍脊,他的酒量很好,雖然大口地飲酒,卻很少會爛醉。但此時他還沒有喝多少就已經醉了。

  他在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武士的刀劍中坦然行過,帶著虔誠肅穆的神色。他走到了欽達翰王的牢籠前,全身伏地向他跪拜。

  「掌握北都城的,永遠是帕蘇爾家!」他的聲音嘶啞,和欽達翰王竟有幾分相似。

  他抬起頭來。

  脫克勒家主人不經意地看了一有,被旭達汗臉上的神色嚇到了,體會到一種撕心裂肺般的恐懼……因為他親眼看著魔鬼在一個活人身上蘇醒了。旭達汗那張白皙英挺的臉上,一道道橫著的肌肉跳了出來,像是被絞緊的帆纜,嘴忽地變寬,雪白的牙齒突出於唇外,眼眶變得有平常兩倍之大,那雙平靜又狡詐的眼睛也變了,森冷的火焰在其中吞吐。

  他張大了嘴,深深地呼吸,而後用盡全力吐出。洪荒巨獸般的咆哮聲席捲了整個金帳,如狂風、如暴雪、如旋舞的刀劍,聽到他咆哮聲的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只覺得整個人仿佛身處暴風雨裡,隨時可能被撕裂。同時旭達汗身上那件精緻的絲綢袍子被繃緊了,暴突的肌肉從內而外把絲綢一縷一縷扯開,古銅色的筋肉上流淌著生鐵般的光輝。

  旭達汗猛地回首扯去了身上的布縷,又一把扯開了束髮的紅繩。他擺頭,就像是雄獅擺動滿頭長鬃,而後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那件鋼鐵牢籠全力搖晃。

  欽達翰王也以同樣的吼聲回應,兩個人仿佛一裡一外兩隻被激怒的雄性野獸,吼聲交織在一起,像是巨錘那樣砸在每個人的胸口。他們都抓著欄杆搖晃,這堅不可摧的牢籠在他們的手裡像是無比脆弱,能被紙一樣撕碎。

  「青銅……之血!」斡赤斤家主人的眼前一黑。他覺得自己被那潮水般的咆哮聲吞沒了。

  他從探馬那裡知道了阿蘇勒大那顏在戰場上的失常,意識到那可能就是已經失傳了整整一代的青銅之血。但是他誰也沒有告訴,繼承這種神聖血統的人在青陽人的眼裡無疑是天命的英雄,可他不想有任何人再以英雄的面目出現。就讓狂戰士的傳說成為過去好了,其實誰也不需要一兩個能夠憑著自己一柄戰刀拯救草原的人……

  但是他錯了,在過去五百年裡都罕見的事情就發生在他的面前,三個擁有青銅之血的男人活在同一時刻。

  這是盤韃天神不讓帕蘇爾家滅絕啊!他心底忽然升起了對宿命的絕大敬畏。

  吼聲漸漸平息下來,欽達翰王和旭達汗隔著鐵籠沉重地喘息,各種異象從他們身上消失,暴突的肌肉慢慢地恢復了柔軟,扭曲的五官也漸漸回復了常態,那股魔鬼般的精神也暫時地離開了他們是身體。他們依舊保持著凶戾的眼神,但至少看起來確實是活人了。

  滿地狼藉,烈酒在地毯上緩緩流淌,少女們的耳朵和鼻子裡流出鮮血,武士們呆若木雞。

  「在你壯年的時候,我大概不是你的對手。」旭達汗喘息著說。

  「你要對這些人證明什麼?」欽達翰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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