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三〇


  「鐵甲依然在。」哈勒紮說。

  山碧空的手往下壓在哈勒紮的心口,手像是燒紅的劍坯那樣流動著金紅色的光。他似乎完全沒有用力,那只手破開了哈勒紮的衣甲和肋骨,直入胸膛。阿蘇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狂呼著帶馬前沖,數千人的大隊追隨著他。哈勒紮沒有發出任何哀嚎,那是山碧空的手切斷了他的肺管和膈肌,他已經完全無法呼吸。

  山碧空揮掌下劈,把他的心臟切為兩片,之後把手抽出,鮮血在他滾燙的手上冒著氣泡。

  哈勒紮無力地倒在雪地裡。

  「你做得很好,很多年沒有人能傷害我的身體了。」山碧空拔出了兩柄錐槍扔在一旁,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桑都魯哈音,帶上世子的旗,我們離開這裡。」

  桑都魯哈音早在等待這個命令,他把山碧空扛在自己的肩上,一手拔起大旗,奔馬一樣回撤。阿蘇勒看著他扛旗的背影,知道已經追不上了,在這片戰場上他們扔下了數千具屍體,卻沒能斬斷一根旗杆。他撲過去抱住哈勒紮,檢視他的傷口,一切都是徒勞的,山碧空的手在那一瞬間化作神裁的利刃,把哈勒紮的五臟六腑全毀了。

  「哈勒紮……」阿蘇勒緊緊地抱著他,腦海裡是十年前那個演武場上和姬野試手的男孩的身影在跳著。

  哈勒紮艱難地睜開眼睛,「大那顏,我就要死了……你要守住北都城……將軍還在東陸等你。」

  阿蘇勒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力點頭。

  「我是個青陽人,可是為了天驅的信念,勸大那顏死守北都城,結果死了這麼多人,不知道算不算背叛了自己的族人。我也知道大那顏心裡很猶豫,要打仗對你是很為難的……所以來之前我已經下了決心,就算我死了,也要為大那顏殺出一條進軍的路……總算做到了……」他的喉頭顫動,全憑聲帶在說話,「我不是大那顏那樣有本事的人……能做到的只有這麼多……」

  「你是了不起的天驅。」阿蘇勒說。

  「世子……哈勒紮這輩子能死得像個英雄,都是因為能跟世子去東陸,成了天驅。我做夢還能想起我們騎著高頭大馬,進南淮城的那一天,那麼多人夾道歡迎我們,那麼多的旗幟、兵器,那麼多穿綾羅綢緞的貴族站在我們馬下……真是威風啊。」哈勒紮滿是血污的臉上露出笑來。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鐵甲……依然在……」

  阿蘇勒抱著哈勒紮,覺得他真的死了,這才輕聲說,「依然在。」

  他默默地站了起來,看著屍橫遍野的戰場,覺得疲憊,強忍的辛酸在他鼻腔裡湧動。他的頭很痛,痛得像是要裂開,心裡很空,像是面鼓,可以砰砰地敲出聲音來,他不由自主地又去想那些洄游產卵的鯡魚群,想那個被親人斷頭的少年,想著飛虎帳的武士們穿行在火柱之間,烈火燒沸他們的鮮血,他們被強橫的力量撕成碎片。這世界真的是一個戰場,就像他爺爺欽達翰王曾說的那樣。總有一天他的朋友都會死,就像哈勒紮一樣,他們在這個戰場般的世界裡太弱小,把握不住的命,更保護不了別人。

  前方飛虎帳騎兵已經和白狼團正面交鋒了,戰馬們被封住了視覺和嗅覺,在鞭打下不顧一切地沖入狼群。但是跟狼騎兵比起來他們還是太弱小,那些馳狼跳起在空中,撲下來直接拍碎馬頭,狼騎兵們使用帶鏈的鐵斧和巨鉞砍殺,飛虎帳騎兵占不到任何優勢,這樣下去他們會被白狼團整個地吃掉,更不必說為鬼弓打開道路。

  後方不花剌的一千人在鐵浮屠的接應下已經從左右鋒中脫出,他們在高速地逼近,但是時機幾乎沒有了,鬼弓們已經暴露,蒙勒火兒一定會有防備,飛虎帳卻不能切開白狼團。左右鋒就要覆滅了,巴夯的鐵浮屠陷入大隊的朔北騎兵中,這支驕傲的騎兵皇帝被人海吞沒,敵人的刀劍無法傷害他們,他們也無法策馬衝鋒,只能拔出刀來笨拙地揮砍。

  北都城裡,比莫幹還在等消息。

  阿蘇勒知道還有最後一個辦法能為不花剌殺開一條道路,那樣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不過他不在乎了,任何代價都沒有哈勒紮還有那些死去的飛虎帳武士付出得多。

  第五節

  不花剌不斷地給透骨龍加鞭,狂奔著逼近白狼團。

  「給我一百五十步的距離,一百五十步上,我在馬背上發箭,可以射死蒙勒火兒!我只要一百五十步的距離!」他大吼著向鬼弓們發令,「所有人,齊射,不要閃避,不要回頭。我要你們用箭為我打開一條路!」

  他也已經看出飛虎帳騎兵在巨大的損耗之後已經無法為他打通道路,此刻他唯一可以期待的只有跟隨他的兄弟們,鬼弓的箭是無敵的,這是他在戰場上最信賴的東西。他只要接近距離白夜蒼狼旗一百五十步,而他的背後有五十支箭,只要有一支洞穿蒙勒火兒的喉嚨就可以。

  「將軍!看那邊!」一名鬼弓以弓梢指點著驚呼起來。

  不花剌順著看了過去,他無法相信自己的所見的一切。一個高速奔行的人影如利刃般切入了白狼團的陣心,他一手提著五尺的長刀,一手提著闊身重劍,如風車般旋轉,那些巨狼在他的面前,就像是戰馬遇見了巨狼似的,驚恐地後退,但是來不及,那個人的速度如同太陽移動的時候影子在大地上飛馳,被他盯住的巨狼無法逃脫,一匹巨狼忍無可忍反擊時,那個人猛地躍起,達到三個人的高度,一刀劈斬之下,把那頭狼的頭骨和他的主人一起劈開。

  沒有人敢靠近那個人,血花在他身邊盛開又凋謝,濃郁的血腥氣裡,他嘶聲狂嚎。

  「青銅之血。」不花剌隱隱地打了個哆嗦。

  欽達翰王之後數十年,帕蘇爾家再次出現了青銅之血。那個孱弱少年爆發的時候,和他爺爺一樣兇暴,儼然是當年欽達翰王當著所有青陽貴族的面懲罰背叛者的場景,飛虎帳騎兵躲避著他的鋒芒,狼騎兵也躲避著,他所到之處武士們閃出一片空地,他則野獸般向著人最多的地方沖去。

  白狼團在一個人的壓力下漸漸被分開,裂縫越來越大,指向白夜蒼狼旗的位置。

  「大那顏是要給我這個機會麼?」不花剌抽出鳴骸鳥之箭,搭在弦上,對空射出。這是進攻的信號,鬼弓們在疾馳中把第一陣箭雨投向了白狼團。

  他盯著在寒風裡招展的白夜蒼狼旗,朔北狼主蒙勒火兒的戰旗,三十多年前他帶著這面旗從北都城下撤走,三十多年後他回來,原本的蒼青色大旗被北荒的風洗成了慘白。不花剌希望用那面旗做他和狼主的裹屍布。

  白夜蒼狼旗下,蒙勒火兒沒有騎在狼背上,戰旗下擺著一張粗木椅子,他放鬆地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看那個仿佛從岩畫中跳下來的血紅色人影在人群中穿行。他的兒子呼都魯汗恭恭敬敬地站在椅背後。

  「那就是青陽的驕傲,青銅之血,在草原僅次於遜王『黃金之血』的血脈。」蒙勒火兒低低地歎了口氣,「我年輕的時候一直渴望著親眼看見狂戰士在千萬人中砍殺,看看盤韃天神給了帕蘇爾家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可惜那時候欽達翰王在世,我還太年輕,不敢來北都城挑戰他的威嚴。」

  「父親,要不要避避鋒芒?」呼都魯汗說,「那只是個瘋子,不必父親您為他費心。」

  「不,那不是瘋子,是帕蘇爾家高貴的狂戰士,你妹妹的兒子。」蒙勒火兒說。

  呼都魯汗一愣。

  「阿蘇勒·帕蘇爾,我親愛的女兒勒摩的孩子,我在北荒曾經讓人偷偷地畫下他的模樣給我看,你看他那張臉,那雙眼睛,不是很像勒摩麼?」蒙勒火兒淡淡地說。

  呼都魯汗眺望出去,只看見一雙血紅如凶獸般的眼睛和一張鮮血淋漓的臉。

  蒙勒火兒站了起來,提起斜靠在椅子旁的青銅大鉞,大步走向阿蘇勒。他的行跡如利刃般切開了人群,他奔跑起來,發出沉雄的吼聲。

  遠處的高地上,桑都魯哈音把黃金蒼狼旗平鋪在地下,把山碧空放在旗上。血從山碧空的全身湧出,染紅了旗上金絲織成的蒼狼。他的身體千瘡百孔,哈勒紮擊中他的瞬間,給他造成了不可彌補的傷害。那一瞬間在他身體裡衝撞的力量失去了控制,像是千萬條無形的蛇從他的脈絡中沖出,重新散逸到天地間。對於秘術大師,施法中被人打斷是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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