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二八


  增援朔北部本陣的兩萬騎兵已經繞過了左右鋒的阻礙,高速向著他們逼近,剛才被飛虎帳沖散的朔北騎兵也在重新整隊,一個巨大的包圍網正在向飛虎帳撒開。整個「箭矢」已經被分割作了三個部分,後軍的巴赫苦戰,而左右鋒的九王和木亥陽也在苦戰,被保護在中間的不花剌已經意識到局面正在向著不利於他們的方向變化,正帶著他的鬼弓竭力要突出來靠近飛虎帳,但他做不到,擋在他前面的不是敵人,而是死戰的友軍,左右鋒已經傷亡過半了,武士們已經沒有機會整隊衝鋒,他們拉住戰馬揮刀劈砍,甚至下馬步戰,以血肉相搏。

  阿蘇勒看見隊伍中的九王頭盔已經不見了,披散著頭髮,嚎叫著揮刀。他對這個叔叔有心結,因為是他把整個真顏部滅族。但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這個男人何以名為「青陽之弓」,他也曾像一個普通的武士那樣用命去換取功勳,揮刀砍殺。

  「殺了蒙勒火兒!殺了他!」九王從一個敵人的心口拔出戰刀,對著飛虎帳的方向咆哮,之後撲向了下一個敵人。

  阿蘇勒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能明白他的意思,在這個戰場上他們各有各的位置,也許下一刻他們就會死去,所以沒有時間為戰友覺得悲傷。

  「白狼團……出動了!」斥候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前方。

  這是陽昊之井暫時停息的瞬間,雪塵落下,黃金蒼狼旗之後三裡,白夜蒼狼旗開始向他們推進,簇擁著那旗的,是整個白狼團,他們的領袖蒙勒火兒必然也在其中。白狼團終於忍不住出擊了,最艱難的局面和最好的機會同時到來,只要不花剌能在朔北部主力騎兵圍上來之前突出人群,他們就有機會殺了蒙勒火兒。

  他需要為不花剌劈開道路,他必須殺了這個山碧空,提前壓制從兩翼包夾上來的騎兵。

  阿蘇勒用手握住刀刃,而後把刀拔出。影月吸取了主人的血,光芒更甚,這柄妖異的刀仿佛從夢中睡醒那樣呼吸、搏動,阿蘇勒知道刀中棲宿的那些魂魄在不安地呼吼。

  他不能允許自己被區區一個人阻擋了成功的路,如果他不成功,不殺了這個人,北都城裡要死幾十萬人!

  山碧空完成了又一次冥想,深深呼吸,再次揮袖,陽昊之井再次爆發,熾熱的力量把方圓一裡的所有積雪都融化,熱水匯成小溪,汩汩地流淌,露出下麵結冰的泥土。

  「全軍壓上!」阿蘇勒揮刀,「殺了他!不惜一切代價!」

  他知道這樣的戰術會讓多少人死去,但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他需要有一個人,趁著山碧空兩次施術的間隙沖到他身邊,劈下一刀。

  「殺了他!」飛虎帳的男人們吼叫著,拍馬上前,再不閃避。他們都明白阿蘇勒的意思,秘術對他們很可怕,但是也不過和密集如蝗群的箭雨一樣,他們都被訓練過迎著箭雨衝鋒,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箭矢會落在自己頭上,好比永遠不知道火焰什麼時候會在自己腳下騰起。

  一個巨大的身影從低窪處走上高地,站在山碧空身邊,他背著一付床弩般巨大的弓箭,張開了弓,一次把三枚巨箭搭上弓弦。

  那是山碧空的誇父學生,桑都魯哈音,他足有兩個蠻族男人的高度,張開的弓十倍於蠻族角弓的力量。

  陽昊之井的火焰一再地起落,密集得幾乎沒有閃避空間,如果這些火焰真的是從地底深處射上來的,此刻這片土地已經變成了蜂窩。飛虎帳的一個千人隊在推進到距離山碧空的五十步的時候已經全部落馬,他們射出的箭被桑都魯哈音以一面巨大的銅盾遮擋,山碧空在他的防禦之下全力施術。

  「大那顏!繞路吧!正面沖不過去!」千夫長滿臉焦黑從雪塵中狂奔回來,他的馬已經被火焰炸成了兩段。

  阿蘇勒看往左右,左右的朔北部騎兵已經形成了包夾之勢。

  「沒有機會了,」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必須從正面直沖過去!繼續衝鋒!」

  飛虎帳的千夫長們沉默了一會兒,一人低聲說,「大那顏,這麼沖,我們也許都要死在這裡。」

  阿蘇勒看著他們的眼睛,覺得那些目光刺著他,像是鋼針。他可以命令他們去戰鬥,但是無法命令他們去死。

  「那麼,我去!」他說。

  「混帳!」有人在阿蘇勒的背後咆哮。

  仿佛一尊騎馬的武神,一身鐵浮屠甲胄的巴夯從隊伍走出,一巴掌打在那名千夫長的臉上,「大君養你們,是為了讓你們在青陽部的生死關頭說出這種懦夫的話來?」他拔刀卡在那名千夫長的喉間,「聽見大那顏的命令了麼?殺了那個妖人!前面的人死了,後面的跟著上!你們全死了,就輪到我,我死了,輪到大那顏自己。」

  「我不喜歡懦夫,」巴夯的目光猙獰,「寧可我自己殺了他們!」

  他緊緊地按住阿蘇勒的肩膀,用目光暗示他回頭眺望,數以萬計的朔北騎兵距離他們只有一裡之遙,他們和左右鋒之間已經完全被割裂開來,不花刺的一千人已經從虎豹騎陣後移動到陣前,卻迎上了大隊的朔北騎兵,沒法和他們匯合。兩軍人馬擁擠在一起砍殺,鬼弓武士們的箭沒了用處,他們紛紛從地上拾起死人掉落的馬刀去揮砍。

  「看見了麼?沒時間了,」巴夯低聲說,「阿蘇勒,領兵的人,上了陣就得當魔鬼,你說衝鋒,誰敢退後,就得殺了他。因為你肩上扛著北都城幾十萬條人命,死幾百幾千幾萬人,只要能殺了狼主,都值得。別因為一時的仁慈壞了大事。我帶鐵浮屠去接應不花刺,你砍斷黃金蒼狼旗,在我回來前別死,能切開白狼團最好。」

  「鐵浮屠!」巴夯從馬鞍的架子上提起沉重的鐵騎槍,飛虎帳騎兵散開,隱藏在其中的鐵浮屠們暴露出來。他們緩慢而有序地整隊,把鐵騎槍並作了鋼鐵荊棘,那些彎曲如鐮的槍頭指向後方。這就是蠻族騎兵的巔峰之作,七十年前欽達翰王統帥他們的時候,他們有上千人,就是一個可以移動的楚衛山陣,一座不可摧毀的鋼鐵之山。

  鐵浮屠們帶馬開始奔跑,龍血馬的血性被戰場所激發,它們嘶吼著,越來越快,隊形漸漸地分散開,兩匹馬之間連著的荊棘鎖鏈拉緊。這條戰線展開足足有一裡的長度,憑著一百人向著對方的上萬朔北騎兵發動了包抄。

  「我們繞不了路,」阿蘇勒的目光一一掃過那些千夫長,「我們的路只在前面。」

  他知道巴夯說的對,此刻對於武士們的仁慈毫無用處,只要能殺了狼主,一切的犧牲都有價值。怎能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怎麼可能被一個人擋住了他的決心?怎麼能被一個人阻斷了青陽部幾十萬人的生路?

  他心裡忽的一股怒氣勃發,揮刀指向山碧空,「衝鋒!後退的人,我來砍下他們的頭!」

  「是!」千夫長們散開。軍令已下,不容違抗。

  山碧空覺得自己渾身的血如沸騰般湧動,流動在他筋絡中的力量如同一條無法束縛的龍,狂暴地衝擊他的關節,要摧毀他的身體。但他的思維清晰,腦海明澈如鏡,沛然偉力還在源源不斷地化生,他再次逼近自己力量的極限,白日裡看不見的星辰依然向著大地抛灑著力量的弧線,組成一張張巨大的網,一直紮入大地深處,而這些錯綜複雜的線在山碧空的身側扭曲,力量應著他的冥想彙集在身體裡,像是要把它撐裂。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吟唱咒文,歌聲裡陽昊之井爍日噴發,暴烈的力量和火光一起沖向天空,把一批批沖過來的騎兵攔腰斬斷。洶湧的熱流在一瞬間就能讓人體達到極高的溫度,有些騎兵聰明避開了力量衝擊,卻被熱流掃過,他們沖出火焰的瞬間,全身的鮮血汽化,整個身體就像是一個炸開的、盛血的皮囊。

  他無法計算自己殺了多少人,一件件紅氅落下,整片雪地融化,地面如同被神的刀犁耕種過。

  他感覺到疲憊了,雷霆般的巨響讓他也聽不清聲音,不斷被激飛上天的塵土模糊了他的視線。

  阿蘇勒只能在煙塵落下的瞬間隱約看見黃金蒼狼旗上閃爍的金光,獰厲刺眼。他知道多少人已經死去,因為足有三個千夫長帶兵沖向那面大旗,卻沒有回來。飛虎帳騎兵們在馬背上發射了密集的箭矢,但是要麼被陽昊之井裡沖出的火焰摧毀,要麼被桑都魯哈音的銅盾擋住,凡是能夠靠近到山碧空身邊的騎兵沒有人避過桑都魯哈音的巨箭,那一箭射來,能把人整個拋下戰馬,或者擊碎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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