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二四


  「大那顏!回撤吧!此時不能出戰!」不花剌回頭看著即將成形的鋒矢之陣,「有什麼不對!狼太多了!」

  「我知道,你看那裡。」阿蘇勒臉色微微發白,指向遠方。

  不花剌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心底一股寒氣翻湧著上來,嗆到他的喉嚨裡。那是一個比其他巨狼都更高、更魁梧、更威嚴的影子,正以帝王般的姿態踏上地平線,它走得緩慢而有力,每一步都踩得雪花飛散,它在風裡抖動身體,馬鬃似的長毛像是戰旗般飛動。它的背後,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它的背上,坐著一個黑色的人影,隱約可以看見那人的手中,提著森嚴的大鉞。

  狼中的皇帝站定了,仰著頭對著初升的太陽發出了吼叫。所有的狼都向它靠近,跟著它嘶吼起來。整隊中的青陽武士們都怔住了,狼吼聲海潮般湧來,像要將他們吞沒。

  數百匹數千匹的狼狂奔著登上高地,和先前啃食屍體的狼群匯合,跟著狼群出現的,是提著戰斧和巨鉞的男人們,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跨上狼背。第一個出現的男人把一杆破碎的大旗用力插入雪地,旗杆沒入了小半,騎狼的男人們在那面旗下匯合。

  「白夜蒼狼旗,」不花剌覺得自己心底的恐懼像是個水泡那樣幽幽地從極深處浮了起來,「那是朔北狼主!整個白狼團都在那裡!」

  九王厄魯策馬疾馳而來,「回撤!回撤!不能進攻!他們已經有了準備,我們進攻的時間被他們知道了!」

  阿蘇勒的臉色蒼白,嘴唇微微抖動,搖了搖頭,「不能回撤。」

  「這不是作戰的時候!」九王焦急而憤怒,「你和蒙勒火兒對面過麼?那不是人,是一個魔鬼!」

  「來不及了,」阿蘇勒指向後面的北都城門,「我們在城外足有三萬人的軍隊,都要通過那個城門,我們就算從現在開始回撤,也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撤進城裡。我們一大半人還沒進城的時候,白狼團就會從我們的背後殺到,如果我們殿后的人擋不住白狼團,狼群就會跟著潰退的人進入北都……狼進了北都,結果會怎樣?」

  「內奸!」九王低吼,「第二次!我們被出賣了!」

  青陽軍中一陣騷動。

  三人一齊看向遠處,那裡又多了一面大旗,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之下,朔北部的騎兵們正在彙集,那些雄峻的薛靈哥戰馬圍繞著黃金蒼狼旗小跑,這個圓形的騎兵大陣漸漸從幾百人變成上萬人,武士們賓士著,狂呼著,和不遠處沉默如生鐵的白狼團鮮明對比。

  巴赫、巴夯和木亥陽都策馬而來,青陽部的將軍們都已經明白了眼前的處境。他們不必交談,只用焦慮的眼睛交流,而後一齊看著阿蘇勒。

  阿蘇勒低著頭,沉默良久。

  「關閉城門。」他下了決心,抬頭環顧四周,「仍舊按照原來的戰術,和朔北部在城外決戰。」

  將軍們彼此間對視幾眼,一齊躬身向阿蘇勒行禮。他們都是見慣戰場的人,只要稍微思考,就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

  「總說要為青陽盡忠,卻沒有想過真要盡忠的一日是這樣的,」九王清冷的臉上漠無表情,「我們這些人,也曾在戰場上為了戰功而爭奪,以往相處算不得融洽,今天卻要一同打這場沒有退路的仗。我只能希望諸位都竭盡全力。」

  「是!」所有人同聲回答。

  「其實我一直不喜歡木黎,」九王低低地歎口氣,「但現在我很想他在我們中間。」

  他掉轉馬頭奔向自己三千虎豹騎組成的本隊,其他將軍也各自散去,只留下阿蘇勒和不花剌並騎而立。

  「大那顏是還有什麼吩咐麼?」不花剌說。

  「前天我在城牆上跟將軍說的,只有你和我兩個人知道,每個人都知道我們要採用『穿心』戰法,卻不知道最後一擊是將軍。」阿蘇勒低聲說,「知道的只有你和我。北都城裡一定有內奸,但是這個消息不會洩漏,除非內奸是你或者我。」

  「這種局面下仍舊要在萬軍中刺殺狼主?」不花剌微微點頭,「好!」

  「我會切開呼都魯汗的騎兵大隊,如果我能行,我就斬斷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阿蘇勒伸出手,看著不花剌,「白夜蒼狼旗,就交給將軍了。」

  不花剌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忽然想起前一次戰前和他握手的是那個枯瘦的老奴隸木黎,也是差不多的動作,眼神都有些像。他沉默了很久,伸手和阿蘇勒緊緊握住。兩人一齊用力,都感覺到對方手心裡的冷汗。

  不花剌看著阿蘇勒也撥馬離去,撫摸著透骨龍的長鬃,長長地吐息。

  「關閉城門!」阿蘇勒的聲音從陣中傳來。

  北都城的北門是一扇帶著鐵齒的銅制巨閘,在機括推動下緩慢地降下,鐵齒插入地下的鐵槽中,把內外完全封閉起來。城頭班紮烈帶領的武士們拉開了長弓,三千支利箭指向城外,城下這支軍隊一旦離開,就再也不能回來。混戰中即使是友軍靠近城牆,也會被亂箭射殺。

  虎豹騎和鬼弓這兩支訓練有素的軍隊還保持著平靜,但中軍有隱隱的不安湧動,交頭接耳的聲音不絕於耳。

  「開拔!」阿蘇勒下令。

  他不準備說什麼來安撫部下。這支拼湊起來的軍隊中有多達一萬人是臨時從奴隸和平民中選拔的青年男子,都位於中軍,對於第一次上陣的人而言,任何語言都無法讓他們減輕壓力,任何關於榮譽和責任的虎吼都不能讓他們忘卻恐懼,戰鬥開始的時候,他們將遭到最慘烈的屠殺,中軍將被生生地切斷。這是「碎箭」之陣中關鍵的一環。

  這就是戰場了,有些人必然死去,你可以憐憫他們,但是做不了什麼。因為每個人皆有自己的位置,也許下一刻,你自己就會死去。

  阿蘇勒對著灰色的天空大口地呼吸,想把心頭壓著的沉甸甸的石頭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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