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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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轅那邊解決了麼?」息衍問。 「安排了四個人過去,會在城外和我們會和,他所在的監獄,防禦遠不如這裡,四個人綽綽有餘。」謝圭回答。 「你們在外面殺傷多少?」 「三十多人,全部獄卒,沒敢留下活口,驚動了軍隊就麻煩了。」 「以後我們還不得不殺更多的人吧……」息衍站在階前,仰頭望著雨線連著天地,「有時候也會問自己,為了大胤能殺多少人呢?」 謝圭站在他背後,猶豫了片刻,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極遠處傳來了低低的梆子聲,想必是隔著一兩個坊,打更的老人披著蓑衣溜著牆根慢慢走過。午夜來臨了,因為大雨而變得濕澀的鐘聲隨之向著南淮城的每個角落播撒,那是文廟的鎮國鐘,每個午夜敲響,已經漫漫七百年。謝圭忽然想起自己初來南淮的時候,十分不解為何這個城市要在午夜敲鐘,讓人不能安睡。可他很快就發現南淮城裡的人對於午夜那記鐘聲並不覺得煩擾,因為他們聽著這鐘聲渡過了許許多多的日夜,那聲鐘是響起在他們安寧的夢境裡,告訴他們一切平安,他們只會在臥榻上舒服地翻個身,繼續酣睡。他想這大概就是南淮了吧,就像文睿國主詩雲:「水畔聽鐘七十年,便了卻了此生。」 息衍出神地看著雨幕,很久很久,低聲說:「這樣的雨夜,南淮真是多啊。」 「這一次離開,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了吧?」謝圭也陪著他看雨,銀色的雨滴打在院子裡的青石板地上,碎裂、跳躍,「將軍在這個城市住了十幾年吧?」 「是啊,十幾年。不過沒什麼可留戀的了,以前的那些人和事……都不在了。」息衍輕輕地歎了口氣。 「那為什麼歎氣?」 「我在想,從今而後,在我不在這個城市的時候,一年又一年,我種的那些花是不是還會生生髮發……或者被人鏟平?」息衍淡淡地說,「以前我走過很多城市,總不願留下,怕在一個地方住得久了,就再也走不出去。可是走到南淮……偏偏沒能走出去,就羈縻了很多年,看遍了這裡的大街小巷,種下了那圃花,弄得現在還站在這裡……囉囉嗦嗦的像個碎嘴的老頭子。」 他低頭笑笑,搖搖頭,像是自嘲。 他忽地大步踏入雨幕,上去抓住墨雪的勒口,五指掠過愛馬的長鬃,激起一片冰涼的水,翻身上馬,扯緊了韁:「走吧!已經耽誤很多年了!」 謝圭忽地笑了,從懷裡摸出一隻精鋼酒罐,打開來飲了一大口,一股暖氣怯退了寒意。他抓緊紅槍,大步奔向自己的戰馬。 密集的腳步聲從外面的街上傳來。謝圭一驚,凝神分辨,那些腳步聲沉重而急促,顯然是穿了制式重靴的軍人,人數不下百人。他們人數有限,能夠劫獄成功甚至要感謝那個辰月武士,他手持的判罪文書是偽造的,所以更加不願秘密處死大臣的事情成為口實,特意把守軍調開,只是自己由一個獄卒引路,準備親手處死息衍。而如果所有守軍都在,人數不下三百,以謝圭所帶的精銳,殺進來也並非容易的事。 「來不及了,那是他調回軍隊的信號!」謝圭左手拔劍拋給息衍,右手一振紅槍,「殺出去!」 黑壓壓的軍隊踩著雨水湧入了這片空地,他們一色青灰色的軍服,外罩黑色魚鱗鐵甲,腳下牛皮重靴,每個人都僅僅配兩尺的短刀。謝圭全身繃緊,他意識到他們遭遇的軍隊是鬼蝠,如果下唐還有一支軍隊可以憑自身的戰鬥力名聞東陸,那麼一定是息衍親自訓練的鬼蝠營。這支軍隊被作為精銳中的精銳訓練,強化了暗殺和斥候的技巧,在這種貼身戰鬥裡,鬼蝠遠比重裝鐵騎更可怕。謝圭和其他五名天驅同時策馬靠近息衍,準備借助戰馬的優勢發起衝鋒。鬼蝠們並未立刻展開進攻,而是繞開他們,左右分為兩隊,組成了完整的包圍。謝圭舉槍翼護息衍,緊張地環顧周圍,無數火把照亮了鐵甲,這個包圍毫無破綻。他意識到自己這夥人不可能毫髮無損地離開了。 息衍平靜地帶馬上前幾步,其餘六人以不變的隊形推上,護衛他的兩翼和後背。 「雷雲伯烈,你是來阻攔我的麼?」息衍對鬼蝠中的一人說。 謝圭注意到了那個矯健的年輕人,他軍服的領口上所繡的蝙蝠和其他人都不同,顯然是這些鬼蝠的首領。他也聽過雷雲伯烈這個名字,南淮雷雲家的長子,下唐年輕將軍中和幽隱、息轅齊名的人物。 雷雲伯烈排眾而出,走到息衍的馬前站定,他空著雙手,後面跟著他的三弟雷雲仲明。雷雲仲明響亮地擊掌,所有鬼蝠同時收回了佩刀。雷雲伯烈轉身接過雷雲仲明遞來的長劍,雷雲仲明忽然抓住哥哥的小臂,瞪著眼睛看著哥哥。 「回去!」雷雲伯烈對他低喝。 雷雲仲明手抖了一下,仍舊不肯放開。 「回去!」雷雲伯烈重複。 雷雲仲明默默地放手,轉身退回了人群裡。 雷雲伯烈把那柄劍高高地舉過頭頂,舉向馬上的息衍:「這是將軍的佩劍靜都,將軍即將遠行,不能沒有隨身的武器,我們是來送將軍的。」 謝圭看向雷雲伯烈,但是雷雲伯烈低著頭,他便看不到雷雲伯烈的表情。他又看向雷雲伯烈腰間的兩尺佩刀,纏了牛皮的刀柄上雨水滴落。天地間只剩下雨水沖刷大地的聲音,息衍默默地看著自己的佩劍,抖手把謝圭給他的劍插入一側地下,緩慢地探出身體,把手伸向靜都。 息衍握住了靜都的劍鞘,瞬間,雷雲伯烈微蹲,身體呈「虎勢」,閃電般按住腰間刀柄,謝圭已經聽見他腰間傳出了刀出鞘的摩擦聲。息衍握住劍鞘的手仿佛按過琴弦那樣沿著劍鞘滑動,他的速度之快,在劍開始下墜前他已經握住了劍柄。 清光揚起,一閃而滅。 雷雲伯烈默默地站在雨裡,他手握刀柄,短刀出鞘一尺,一雙眼睛沉靜而悲傷。 息衍默默地看著天空,靜都指天,劍鞘墜地。他的一劍宛如大雁飛起的弧線,在雷雲伯烈的胸口留下一道一尺長的致命傷口。 天驅武士們扯緊韁繩,準備硬沖。 可是鬼蝠們沒有拔刀,沉默地看著。雷雲伯烈低頭,艱難地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傷口,緩緩地推動短刀回鞘。鬼蝠中發出一聲悲痛的呼喊,雷雲仲明沖出人群奔向自己的哥哥。雷雲伯烈沒能等到他跑到自己身邊,已經閉上了眼睛,沉重地倒地,濺起一片雨水。息衍橫劍在前,凝視劍刃。暴雨淋在古劍靜都上,洗淨了雷雲伯烈的血跡,劍在火把的照耀下泛著肅殺的光,連濺起的水點都被染上了一層鐵色。 謝圭驚疑地看著息衍,息衍漠無表情,彎腰撈起劍鞘插入腰帶,按劍回鞘。 「帝都的欽差嚴令,我們沒有辦法。哥哥說,雷雲家世代效忠百里氏,是下唐的忠臣,到了他這一代也不能例外。」雷雲仲明在哥哥的屍體旁跪下,這個白皙的少年默默地把頭盔摘下,解下自己的武器放在地上,膝行上前兩步,把哥哥整個抱了起來,「他已經為阻攔將軍而死,盡了對百里氏的忠誠。其餘的就不是他能做到的了,他的下屬也得以活命。」 「我知道,他拔刀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你哥哥真愚忠。」息衍淡淡地說。 雷雲仲明揮手,鬼蝠們的包圍圈忽的分裂,一條足夠六匹馬並行的道路呈現在息衍一眾人面前,所有鬼蝠半跪下去。雷雲仲明已經做完了哥哥交代他的所有事,放下一切的少年終究沒能忍住悲傷,抱住哥哥的屍體號啕大哭起來,哭聲穿破了雨夜,像是一隻離群的鳥兒。 謝圭看著息衍的臉,這一刻他忽然想從這個男人臉上看出一些悲痛。他跟了這個男人快十年,不時的總想知道他的虛弱,這樣他會顯得更真實一些。可他什麼都沒看到,息衍解下了領巾默默地蒙在臉上。那是雨夜騎馬趕路的人常見的做法,以免雨水寒氣撲入嘴裡。謝圭楞了一下,這時候他忽地看見一個蒙著面巾的馬賊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故事人物。 「雷碧城,我們已經付了代價,總要有結果。」息衍拍了拍墨雪的脖子令它前行,「來吧,開始了,不死不休!」 他忽地大喝一聲,墨雪黑電一般馳入雨幕,謝圭愣了一瞬,帶馬追了上去。 「將軍的花我們照管得很好,我們還會繼續照管下去。」雷雲仲明帶著哭泣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鐵蹄不停,大雨瓢潑。 胤成帝五年冬,十二月十四,雨夜。下唐國武殿都指揮息衍在同夥的協助下越獄,斬殺獄卒三十四人及鬼蝠營百夫長雷雲伯烈,他以此舉宣佈了自己的正式叛亂。三天之後,加蓋皇帝印璽的通緝令從天啟發出。多數諸侯接到這份通緝令的時候都震駭莫名,因為這份通緝令中明白無誤地寫出了息衍的真實身份,「天驅武士團寇首」。風炎朝之後,諸侯們用了五十年來剿滅這個組織,如今這個組織再次逼迫皇帝把它的名字寫入了詔書。 大概只有離國那位鄉下諸侯在接到詔書時露出了頗有些喜悅的笑:「這只狐狸又是一巴掌扇在辰月教士的臉上了啊,處死他的話,雷碧城應該派出一支軍隊。如今整個東陸都在通緝他,你說他會不會逃竄到離國來避避風頭?畢竟皇帝的詔書在我這裡等若廢紙。」 被問的是離國驥將軍謝玄,此刻這個男人正一襲輕袍背著雙手眺望北方的天空。 「想招攬他麼?他不會來的。」謝玄站在流雲之下,「離國對於他來說太偏僻了啊,他那只鷹的羽翼,離國的天空裡容不下。」 「終究還會是敵人吧?」山巔上席地而坐的嬴無翳低低歎了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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