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八七


  九王驚得舉起開裂的雙刀封擋在面前,而事實上蒙勒火兒距離他還有十步之遙。幾個忠勇的虎豹騎沖上去擋在九王面前,蒙勒火兒伏在馬鞍上,大鉞平揮出去。一擊之中,他斬斷了兩名虎豹騎的腰,還斬下了兩匹戰馬的頭顱。蒙勒火兒伸手抓過噴出的熱血塗抹在自己的裸露的身體上,繼續逼近,沒有人再敢於擋在九王前面,九王只能一退再退。

  蒙勒火兒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九王,又指著周圍那些虎豹騎。

  「哈哈哈哈哈哈,」惡魔般的老人沐浴在滾燙的鮮血中,仰天狂笑,「我的女婿郭勒爾,你只留下這樣的對手給我麼?青銅家族的狂血呢?讓整個草原都震動的鐵浮屠呢?沒有了麼?沒有了麼?只剩下這些瘦羊?」

  「青陽已經死了。」蒙勒火兒緩緩地垂下目光,看著喘息的九王,「厄魯·帕蘇爾,我很喜歡你的頭顱,很適合做成一隻杯子。」

  他的目光徹底壓垮了九王的信念。九王脫手甩掉雙刀,掉轉馬頭後撤。

  蒙勒火兒並不追逐。他在馬鞍側面摘下戰斧,甩手擲出。這柄凶蠻的武器切割空氣,發出攝人心魄的呼嘯。九王背後舉旗的軍士在臨死的一瞬間感覺到了,他轉回頭,看見烏黑的鐵光刺入了自己的眼瞳。戰斧把兩眼以上的整個頭蓋骨掀飛到空中,那具屍體緊緊地攥著戰旗落馬,腳還扣在馬鐙裡被驚恐的戰馬拉著遠去。

  象徵勇氣和尊嚴的豹子旗沾著血,在雪地上拖出鮮紅的花紋。九王不敢停留,那眼神在他的背後追逐他,仿佛飛翔于虛空中的魔鬼,冰冷的牙齒就貼著他的後頸。他發瘋般鞭打戰馬,沖入茫茫的雪幕。

  「不必太著急,青陽之弓,很快,我就會去取我的杯子。」蒙勒火兒望著九王遠去的背影,緩緩地說。他勒住了戰馬,拉扯手指粗的鐵鍊,收回了戰斧。

  數以千計的白狼向他靠近,簇擁著這位狼王,狼騎兵把武器和盾牌舉過頭頂敲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圍繞著白狼團,數萬朔北騎兵重新整隊,這些男人沉默地把死去的族人推下戰馬,然後翻身上馬。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再次被高舉,但是沒有人歡呼,幾萬雙眼睛看著蒙勒火兒。對待這個老人,他們不像對待呼都魯汗那樣喧鬧,他們的沉默有如膜拜神。

  蒙勒火兒慢慢地踩著馬鞍站了起來,他高踞於群狼之上,遙望著台納勒河上踏著冰面潰退的青陽大軍,舉起青銅大鉞指向北都城的方向。

  「朔北的男人們!前面就是北都城,把今天變成我們稱霸草原的日子!每一個阻擋你們前進之路的人,都應殺死!」

  於是神諭傳下,朔北的男人們發出了野獸般的號叫。

  不花剌的一千鬼弓沒有移動位置,他們仍能結陣防禦,看著周圍潮水般撤退的青陽騎兵。不花剌沒讓他們執行命令,此時用箭射穿逃兵的頭顱也沒有任何意義了,青陽已經戰敗了,不可挽回。他扭頭,木黎拉著透骨龍站在他身邊,沉默著。從蒙勒火兒現身戰場的時候開始,木黎就一直沉默,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並不驚訝,對於自己浴血博得的優勢被瞬間摧毀,他也沒有流露出沮喪或者憤怒。

  「原來朔北真有三千匹白狼。」不花剌低聲說。

  「是,那就是白狼團,蒙勒火兒·斡爾寒的白狼團。」木黎說。

  「靠他一個人就逆轉了整個戰場的士氣……這種事真要親眼看見才能相信。」不花剌伸手往自己背後摸去,他的箭囊已經空了,再來不及填充,朔北部已經發起了決勝的衝鋒。他收起了弓,從地下拾了一柄戰刀。一隻枯瘦有力的大手伸過來,把刀奪下來扔在一旁。

  木黎把透骨龍的韁繩交在不花剌手裡:「帶著你的部下,掩護大君撤退,快!騎我的馬,它不怕狼,而且和你的馬一樣快!」

  不花剌扭頭看向另一側,比莫幹趴在雪漭的馬鞍上,身上蓋著大氅,仍舊昏迷不醒。他的傷勢不算很重,昏迷是因為脫力,他和呼都魯汗的戰鬥持續到木黎的孛斡勒沖上去隔開了呼都魯汗,死裡逃生的比莫幹在馬鞍上喘息了幾下,胸口的一道輕傷裂開出血,隨即昏迷過去。他直到昏迷都握著狼鋒刀,他守住了自己的旗,沒讓呼都魯汗得逞。

  「木黎將軍,你呢?」不花剌抬頭看著木黎的眼睛,可那雙焦黃的眼睛裡什麼都沒有。

  「我會為你爭取時間,大君和虎豹騎都必須平安地撤離戰場,否則我們會失去對抗朔北部的機會。我們不能在這一戰裡失去一切。」木黎說完,轉身走向他的子弟兵們。

  「你在等什麼人麼?」不花剌對他的背影大聲喊。

  「是,我在等那頭狼,我要在這裡了結和他之間的仇恨。」木黎站住了,轉過身,透過綿密的風雪看著不花剌,他們之間潰退的騎兵匆匆閃過。

  「我已經很老了,幾個人能有幸在自己老死前了結一輩子的仇恨呢?」木黎點了點頭,「我很高興。」

  「大君,請跟我來!」不花剌拉過雪漭的韁繩,把自己的黑氅解下來披在比莫幹的肩上,一手抓起九尾大纛。數百名鬼弓向著他靠攏,他們中間九尾大纛再一次豎起,那象徵青陽的尊嚴,即使潰敗也不能倒下,武士們要靠著它的指引退回到集結的地點。

  不花剌用手緊緊地攬住比莫幹的肩頭,感覺到他的身軀在微微地顫抖。原來他已經醒來了,但是傷痛加上失血已經剝奪了他的意志,他極度的虛弱。

  「畢竟是草原的主人,做到這一步也不容易了吧?」他心裡想。畢竟不是奴隸,不必為了自己和一家人的自由而拼上命。他又一次想起那個年輕奴隸被戰錘的利角刺穿而後拋向天空的一幕,那潑灑出來的鮮血就像是東陸畫家筆下的潑墨虹霓,絢麗卻又哀婉。

  木黎回頭看了一眼透骨龍,忽地擊掌,說:「駕!」

  透骨龍長嘶一聲賓士起來,不花剌緊緊拉著雪漭的韁繩,他轉過頭,看著木黎的影子越來越小。

  「結人牆!凡我木黎的武士,一步也不能後退!後退的人,我親手砍下他的頭!」木黎用衣角把牙刀上的血擦乾,「我們要在這裡拖住朔北人,否則他們會一直追擊到北都城下,騎兵來不及集結,會擁擠著入城,那是狼主最期待的機會,他一舉就能拿下城門。」

  孛斡勒們看著彼此的眼睛,最後的騎兵正通過那六座浮橋,台納勒河西岸很快就只剩下這些奴隸武士了。可是木黎沒有下令撤退,僅存的千餘人要對抗朔北的數萬之眾,不會有生還的機會。沒有人說話,奴隸們低頭看著自己包裹著鹿皮的腳。

  「將軍,我們不想死在這裡……貴族們逃了,為什麼我們要留下?」一名奴隸武士打破了沉默。

  「告訴我你母親的名字。」木黎說。

  奴隸武士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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