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七〇


  黑駿馬明白了他的意思,發狂般向著前方的馳狼撞去。不花剌忽地在馬背上站了起來!他右手從背後準確地取到了三支狼牙箭。在背後馳狼猛撲起來的瞬間,不花剌全力蹬踏馬鞍,整個人離開鞍面飛起!他從馬背上躍起了不可思議的六尺高度,遠高於馳狼的頭頂。哈察兒依舊疾馳,不花剌和它瞬間分離,馳狼也停不下,抬眼看著獵物像是大雁般從頭頂後掠。

  哈察兒一頭撞在前方的馳狼身上,揮舞的利爪立刻在哈察兒的肩膀上增加了幾道傷痕,肌肉外翻出來,鮮血噴湧。而這匹桀驁兇悍的烈馬也沒有放過馳狼,它得了一個空隙,用盡全力咬在馳狼的喉間,公馬的牙齒雖然比不上狼牙銳利,卻也不容輕視。前方截擊的馳狼喉嚨裡鮮血湧出,暴跳著往後逃竄。

  此刻哈察兒已經不可能避過身後的兩匹馳狼了。然而,不花剌已經落地!他無須在疾馳的馬背上轉身瞄準了,他發箭的速度比普通的鬼弓還要快三倍!不花剌三箭上弦,全力引弓,弓背發出接近崩斷的咯咯裂響。在這個瞬間不花剌完成了瞄準,三箭齊出!

  滿弦發射的情況下,不再是前一次的結果。三支利箭準確地貫入一頭馳狼的脖子和頭部,堅硬的顱骨也被洞穿,那匹馳狼慘嚎著張牙舞爪,利爪掃在旁邊另一匹馳狼的身上,阻擋了另一匹馳狼的撲擊。

  不花剌毫無停息,狂奔而前。哈察兒通人性地奔跑回來,不花剌飛身上馬,哈察兒立刻掉頭奔向台納勒河的方向。

  木黎的三千奴隸子弟已經在台納勒河的東岸列隊,木黎仍在磨刀,三千奴隸子弟兵絕大多數都是徒步,在木黎的背後整齊列隊。雪大起來了,大片大片的,仿佛冰冷的鵝毛。

  風中傳來了馬嘶,三千人一齊看向台納勒河的西岸。一匹黑駿馬急速從風雪中現身,隨即是兩頭近乎雪白的巨狼,它們暴怒著追擊獵物,跳躍、撲咬,身形時而清晰時而隱沒在雪幕中,仿佛虛幻不真的精靈。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佇列中隱隱出現了騷動。他們中沒有人見過那麼巨大的狼,別的狼在它們面前都是豺狗。

  木黎猛地舉起手,這個動作是叱令所有人安靜:「再大的狼,也還是畜生!」

  他從雪地裡起身,用那片牛皮卷起所有的刀,一柄接著一柄插入馬鞍側面的革囊裡,只留下那柄小牛皮包裹的狼鋒刀提在手上。他的戰馬是一匹墨青色的高頭大馬,和木黎一樣瘦削,四條腿的線條淩厲如刀鋒,因為上陣前的緊張而劇烈地呼吸著,胸廓高速舒張,露出清晰的肋骨,巨大的雙眼中透出一股兇悍的氣息。這種馬在東陸被稱為「透骨龍」,價格高昂。它和朔北部的戰馬一樣是瀚州北方的薛靈哥種,薛靈哥是一條朔北部領地上的一條大河,春夏兩季河邊野草豐美,野馬群經常去那裡交配產仔。這匹透骨龍的父親,是三十年前青陽部和朔北部訂盟時朔北部進貢的一匹純血野馬,木黎特別珍視這匹戰馬,從駒子開始親手一把把草餵養大,在馬草和燕麥之外,還喂給它活雞和野兔,這匹馬會像野獸一樣把這些小東西咬死之後撕裂了吞下去。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這匹危險的透骨龍,透骨龍喉嚨深處開始發出野獸捕獵前的咆哮聲,低沉可怖。

  最後,木黎把比莫幹賜予的那柄重劍捆在了背後。如今這是他權力的象徵,他可以借這柄劍指揮整個北都城的軍隊,砍下所有不聽從命令的頭顱。

  不花剌的戰馬距離本陣只剩下不到五百步,他踏上了冰面,不得不減緩速度。馳狼也不得不減緩速度,但它們有鋒利的爪子,可以抓入冰面,打著蹄鐵的黑駿馬卻不住地打滑,馳狼的速度明顯站了優勢。

  木黎翻身上馬,低聲叱令自己的屬下:「不要跟在我馬後,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要離開本陣!」

  透骨龍咆哮而出,急速逼近封面的河面。黑駿馬艱難地往前一步步挪動,滾熱的血一滴滴灑落在冰面上。不花剌已經無法再次發箭,他上一次暴烈的張弓,已經損壞了那張手制長弓的背筋,這樣的弓無法射出威脅馳狼的箭。馳狼已經越來越近了,不花剌拔了腰間的彎刀。

  暴烈的馬嘶聲震著不花剌的耳朵,他看向前方,一匹墨青色的瘦馬跳上了冰面,那股子驍勇像極了他的哈察兒。那是木黎的透骨龍,這匹危險的戰馬也打著蹄鐵,落在冰上立刻打滑。它卻似乎沒有害怕,四條刀削一樣瘦長有力的馬腿壓低,四蹄緊緊按在冰上。它是沖上冰面的,巨大的衝勁讓它飛快地滑向了已逼近岸邊的不花剌。

  木黎在滑動中抖掉了狼鋒刀上的小牛皮,透骨龍和哈察兒擦肩而過的瞬間,不花剌看見狼鋒刀上鐵光刺眼。透骨龍開始失去控制地旋轉起來,木黎單手舉刀過頂。馳狼們警覺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它們立刻決定進攻,在前面的馳狼人立起來,雙爪向著木黎的頭頂撲下。

  直指天空的狼鋒刀忽地劃出一道刺眼的鐵色弧光。那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圓,在馳狼立起的瞬間,自上而下劈開了它的胸腹。撲面而來的狼血染紅了木黎全身,馳狼沉重的身軀倒在了冰面上。透骨龍的旋轉還未停止,第二匹馳狼急欲為死去的同伴復仇,它試圖俯下身前沖!

  而木黎從馬背上躍了起來,落地的瞬間,狼鋒刀插入冰面,幫助他定住了身體。這個瘦小的老人緩緩直起身,緊緊地握著刀,盯著最後一匹馳狼。透骨龍有些可笑地從馳狼的一側旋轉著滑過,馳狼卻沒有敢於趁機攻擊。馳狼也死死地盯著木黎,綠瑩瑩的狼眼裡透著無法壓抑的凶性和隱隱的畏縮。

  木黎不動,木黎就像一枚釘子紮在冰面上。

  馳狼終於意識到自己並沒有什麼取勝的把握,前面那匹狼的遭遇告訴它這是難於對付的敵人。它孤獨而凶戾地嚎叫了一聲,緩慢地一步步往後退。它和木黎間的距離達到大約三十步的時候,它轉身向著西岸回撤。

  直到它登上岸邊的雪地,才又回頭看了木黎一眼。它的喉嚨裡血緩緩滴落,剛才哈察兒的撕咬也重創了它。

  木黎和它對視了一會兒,轉身一步步走向東岸。那匹透骨龍緩緩地跟在他背後,不時地回望西岸,警告馳狼不得逼近。馳狼轉身向著西邊遠去,很快隱沒在風雪裡。

  不花剌抱著哈察兒的脖子,哈察兒倒在地上,身下一灘鮮血,胸廓急速地舒張著,做最後的呼吸。木黎看了一眼,馬腹上的傷口中,有一道已經整個裂開了,馬腸從傷口裡滑落出來,上面結滿了血色的冰碴。誰也不能想像受傷如此重的一匹馬,怎麼能以那樣的速度跑過那麼長的距離。

  不花剌撫摸它的長鬃,覺得自己的腹部也痛得像要裂開。他願意做一切的事情來救助這個朋友,可他什麼辦法也沒有。他想到這匹黑馬還是匹黑得發亮的小駒子的時候,縮在他的懷裡,在他的手心裡舔羊奶。

  現在哈察兒又一次縮在他懷裡了,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他的臉。

  「殺了它,它現在很痛苦。」木黎拔下胸前的短刀扔在不花剌面前的雪地裡。

  不花剌抓住那柄短刀,緊緊地攥在掌心裡。木黎轉過身去,不花剌在他背後拔刀,哈察兒低低地哀嚎了一聲。不花剌的一刀準確地刺進了它的眉心,洞穿顱骨切斷了腦絡,這樣的死亡痛苦極短暫。不花剌脫下自己的黑氅蓋在哈察兒身上,他深深地呼吸,還能聞見哈察兒暖和的氣味。

  「是匹好馬。」木黎拍拍不花剌的肩膀,「它是為了你才拼了命跑回來。」

  「我知道。」不花剌面無表情。

  「想為它報仇麼?很快就有機會,你看,機會越來越近!」木黎冷冷地看著河對岸,雪塵漫天揚起,那是大隊的騎兵正在撲近,雪塵中想必裹著蒼狼的大旗。

  不花剌默默地站了起來,轉過身背對著己方本陣,立刻有兩名鬼弓武士上來為他裝箭。一支支漆黑的狼牙箭被填入箭囊中的每一個缺口,武士們一邊裝箭,不花剌一邊摸索著那些箭羽,最後一次默記它們的位置。他知道接下來的戰鬥會更加慘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著回來裝下一批箭。

  不過無所謂了,他的馬死了。從他的馬倒地那一刻,他更加堅信這場青陽部和朔北部之間的戰爭的結果是只有一方能在戰爭結束的時候筆挺地站在草原上。他深深地呼吸,克制著那股失去朋友般的、錐心般的疼痛,他告訴自己這就是真正的戰場。不是用一支箭在兩百步外殺人,你甚至看不清被你射死那人的血是什麼顏色的,這是戰爭,會拼到最後一個武士鮮血流盡。

  「這時候我們的騎兵已經過河了吧?」不花剌看著河對岸飛揚的雪塵。

  木黎點了點頭:「已經過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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