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五九


  他克制著不去想這些讓人心裡難過的事情,扭頭去看巴夯:「今夜在這裡紮營?」

  「在這裡紮營,」巴夯點了點頭,依舊看著河對岸,「過了鐵線河,就算是帕蘇爾家的領地,是你的家。」

  他沉默了一會兒:「世子,從渡過這條河開始我不能叫您世子了。」

  阿蘇勒一愣,不解地看著巴夯。

  「路上一直想說,卻不知道怎麼開口。我是個不善於說這種話的人。」巴夯抓著腦袋,「雖然還沒有正式行祭天的大典,但是老大君死前拉著你哥哥的手把大君的位子傳給了他。現在北都城裡的新大君是您的哥哥比莫幹,世子應該是他最小的兒子,而您的稱號將改為阿蘇勒大那顏。你的其他幾位哥哥都稱那顏,您曾是青陽的世子,稱大那顏。」

  蠻族所謂「那顏」是尊稱地位特殊的貴族,大那顏是僅次於汗王的尊貴稱號。

  阿蘇勒低頭想了想,抬起頭來笑笑:「巴夯,我知道的,我不是個能當大君的人。哥哥當了大君,我很為他高興。大那顏很好啊,以前人家叫我世子,我也沒想著自己真要當大君。」

  他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有一種古怪的情緒悄悄地彌漫開來,不是因為他覺得失去了什麼,而是覺得十年之後他再回到這片生他養他的草原,很多東西都已經不一樣了。

  巴夯微微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有一件事,不是大君說的,是大閼氏讓我告訴您的。」

  「哥哥結婚了?」阿蘇勒吃了一驚。比莫幹還是大王子的時候,一夜一夜的跟年輕女人在月下唱歌。帳篷裡不同的女人出出入入,他對每個女人都溫柔體貼,很多女人都想著嫁給大王子,可是比莫幹不肯娶她們。比莫幹對女人是個溫情又散漫的人,不願意被哪個女人拴住,可他現在居然有了大閼氏。

  「有了,去年秋天新婚的,大君很寵愛大閼氏,把她看作自己最名貴的珠寶。」巴夯說。

  「大閼氏……說什麼?」不由自主的,阿蘇勒對於這個嫂子產生了敬畏的心。他想這個尊貴的嫂子讓巴夯數千裡帶一句話給他,想必是什麼極重要的話,也許是教訓他不要再對大君的位子存什麼妄想。

  「她就讓我告訴您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阿蘇勒愣了。

  「她叫蘇瑪。」

  一瞬間阿蘇勒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覺得胸口裡面抽動著痛了一下。是啊,十年之後他再回到這片生他養他的草原,很多東西都已經不一樣了。

  夜深人靜,草原遼闊,風幽幽地吹著,鐵浮屠武士們點著了篝火,架起射來的幾隻野獸烤了起來。他們一邊等著肉熟,一邊在月下哼唱青陽的小調。

  阿蘇勒一個人坐在河邊,遠遠地看著那堆篝火,聽著河水流淌的嘩嘩聲。他曾和蘇瑪還有蘇瑪的姐姐烏央瑪一起在這片河灘上玩過,他忽然間想起很多很多跟蘇瑪有關的事來,有的事他已經忘了很久。那時候蘇瑪小小的,不會說話,走路笨笨的,容易跌倒。跟她絕豔的姐姐烏央瑪比起來,蘇瑪那麼不起眼,烏央瑪是一隻羽毛斑斕的孔雀,蘇瑪只是孔雀尾羽下的一隻灰鴨子。他們三個是朋友,一起在河灘上奔跑,蘇瑪跟在烏央瑪飄舞的紅裙後面,伸手去抓烏央瑪手裡的草編蚱蜢,可是追不上。蘇瑪蹲在地下嗚嗚地哭,編蚱蜢的哲甘笑著去把她抱起來,哄她說還會幫她再編一隻,蘇瑪就又抹著眼淚笑了起來。

  阿蘇勒想起蘇瑪幫他裁的腰帶,蘇瑪教他吹的笛子,蘇瑪在火爐上把他的靴子烘乾,他睡不著的夜裡蘇瑪坐在他身邊默默地摸著他的額頭……

  「大那顏,要是大閼氏還沒嫁給大君,你會娶大閼氏麼?」一個聲音忽然出現在他背後。

  阿蘇勒驚得站了起來,發覺是巴夯悄沒聲地走到他背後了。巴夯拍拍阿蘇勒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坐下。阿蘇勒心裡忐忑,有種被人看穿了心思的窘迫。

  他低頭想了很久,搖了搖頭:「不是那樣的,蘇瑪是我的好朋友啊。」

  「其實我也覺得大那顏不會娶閼氏的,我在南淮城裡藏了兩個月,也聽說了那個羽族的女人。要跟羽族女人比起來,閼氏可是還差著不少呢。」巴夯揪起一根枯草在嘴裡慢慢地嚼著。

  阿蘇勒一驚,隨即想到連巴夯這個木頭樣沒心眼的傢伙都知道了他和羽然的事,這個秘密只怕是人盡皆知了。

  「可是羽然自己就是不明白,」說著,他輕輕歎了口氣,「也許是她自己不想明白吧。」

  「女人,你永遠都不懂她們在想什麼的。我跟大那顏說一個笑話,說一位巫師在祭祀的時候看見了盤韃天神。盤韃天神說巫師你有那麼大的法力和我見面,我就答應你為你做一件事,你提要求吧。巫師說,我要一統九州!盤韃天神說,別亂來,一統九州,那是神使鐵沁王的功業,輪不到你,提點別的。巫師冥思苦想,說那就要求點小事吧,我想知道我妻子在想什麼,這些天她總是隔著帳篷埋怨我。盤韃天神沉默了很久,」說到這裡,巴夯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來,「過了會兒,盤韃天神說,我親愛的巫師,我們還是來談談一統九州的事情,你想自己成為鐵沁王呢?還是讓你的兒子成為鐵沁王?」

  巴夯笑得用手撐在地上,捂著肚子。阿蘇勒卻依然是默默的。他的神情讓巴夯也覺得有點難過,笑著笑著,巴夯笑不出來了,坐在那裡雙手撓頭。

  「我沒事的,就覺得自己很小孩氣,覺得蘇瑪嫁給了大哥,以後就不會再管我了……其實我也知道嫁給大哥好,大哥不像二哥,跟很多女人亂來,也不像三哥對女人總是冷冰冰的,大哥對女人很照顧……」阿蘇勒這麼說著,心裡就澀澀得有些發苦,「可我還是覺得阿爸走了,蘇瑪都嫁人了,就再也沒人管我了……」

  巴夯想了很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拍了拍阿蘇勒的肩膀:「大那顏,人家都說我是個很粗的人,這些事我也不太懂。可我知道其實喜歡你的人,還是喜歡你的。十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會變,不過我覺得大閼氏對大那顏是不會變的,大那顏相信麼?」

  阿蘇勒身體一震,一瞬間蘇瑪的笑容、蘇瑪的眼神、蘇瑪手上的溫度都再次鮮明起來。他忽的有了信心,覺得身上有股微微的暖意,就像很多年前雪夜裡蘇瑪摸黑去找了一張羊皮來壓在他身上,用雙臂把他的肩膀和羊皮都摟住,讓他不會凍得發抖……

  他轉頭,看見巴夯還在抓撓著腦袋想詞來安慰自己,滿臉為難的樣子。

  「別叫我大那顏了,你叫我阿蘇勒吧。」阿蘇勒忽地說。

  「行!」巴夯愣了一下,乾脆地說,「阿蘇勒!」

  巴夯把一隻蒲扇大的巴掌伸到阿蘇勒面前。

  「幹什麼?」阿蘇勒好奇地看著他。

  「我在東陸學的,」巴夯自己拍掌,「啪」、「啪」的,響亮有力,「拍掌就是東陸男人間的許諾,一拍巴掌,事情就定了,反悔的就是烏龜蛋兒。在法場的時候你不是也跟那個東陸小傢伙拍了巴掌麼?一拍巴掌,他就得當東陸的皇帝,你就得跟他訂盟。我們一拍巴掌,我就再不叫你大那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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