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五五


  這是朔北部在北都城外列陣的第三日,每天日出前,都有一位朔北武士把那面蒼狼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門前。除此之外,朔北部沒有其他的動靜。他們沒有遞來書信,也從不叫陣,「黃金王」顯露出極好的耐心。北都城已經連續三天城門封閉,大君下令,擅自出城者斬。城裡各種傳聞都有,很多人相信那面旗是說朔北部要和青陽部重新劃分領地。從此之後,那面旗以北都是朔北的領地。

  不花剌抬頭,看著自己頭頂的戰旗,青陽部的豹子圖騰在風裡仿佛活了過來,顯露出不安的進攻姿態。

  朔北武士兜轉戰馬繞旗一周,就要返回本陣,這時候聽見城牆上傳來了平靜有力的聲音。

  「尊貴的青陽部主人、草原上人所共仰的大君、盤韃天神挑選的人,他有信賜予你們!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收信!」

  不花剌說著,從箭囊中取箭,他的箭是漆成黑色,狼牙為鏃,雕羽為尾,箭杆是普通的輕木。草原上的牧人都用這樣的材料制箭,不花剌的箭並不特別,只是比普通的箭長出了八寸。

  朔北武士抬眼回望城牆的瞬間,聽見了箭嘯。他心裡一驚,卻來不及有任何動作,他沒預料到有人會在兩百步外開弓,那麼遠的距離即使微弱的風也會讓箭徹底偏離目標。

  箭嘯停息,淡淡的塵土揚起,一支箭斜插在他身後一步的泥土裡,漆黑的箭杆上紮著白絹細卷。

  不花剌收起弓,把手裡的那枚狼牙箭鏃隨手塞進腰帶。

  朔北武士拔出箭,看見光禿禿的箭杆上沒有箭頭。他瞟了一眼城牆上方,輕蔑地笑笑,帶著信返回本陣,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遞給呼都魯汗。呼都魯汗抓起那封信把玩,看見封口處蓋著紅色的火漆。豹子花紋的火漆是青陽部主人的徽記,這確實是一封大君的親筆信。

  「大君信中說什麼?」一名鬼弓貼近不花剌。

  「最後的通牒,不管他們為什麼而來,如果三日內他們不撤走,我們就會視他們為敵人,發起進攻。」

  呼都魯汗沒有讀信,而是湊近那名朔北武士的耳邊說了些什麼。朔北武士帶馬回到了蒼狼大旗下,抖開了白絹,高高舉起給城上的人看。隨後,他緩緩地把白絹撕成了碎片,高舉起來鬆開手,讓風把絹片吹上城頭。

  「他們……撕了大君的信!」鬼弓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陽大君是草原上最有權力的人,在一般牧民的眼裡和神一樣高大威嚴,當他發出怒吼的時候猛虎都會畏懼。可是他給朔北部的最後通牒呼都魯汗甚至看都沒看。

  箭嘯聲比前一次更細微,卻更銳利,連續兩聲。蒼狼旗的旗杆猛地一震,緩緩倒下,一支漆黑的長羽箭插在旗杆頂上。在大旗落地的同一瞬間,那名朔北武士的屍體摔下了戰馬。另一支箭鑽透了他的心臟,那支箭飛過兩百步,刺穿了寒風,沒有偏離目標。

  呼都魯汗冷漠地看著,笑笑。他不說任何話,調轉馬頭揮了揮手,數千朔北武士跟著他一起離去。那匹失去主人的戰馬舔了舔武士漸漸冷卻的臉,沒有得到回應,明白主人已經死了,低低地嘶鳴一聲,也追隨呼都魯汗的隊伍遠去了。

  清晨寂寥的草原上只剩下一面倒伏的蒼狼旗,和一具孤零零的屍體。

  「不用在他們身上浪費什麼仁慈了,他們不是為了劃分什麼領地。他們是為了戰爭而來。」不花剌收起弓,面無表情地說。

  第三節

  金帳外,夔鼓聲急促;金帳裡,青陽的貴族和將軍們都席地而坐。所有人都到了,正交頭接耳,大君的坐椅卻仍然空著。

  新大君和老大君習慣不同。在以前,夔鼓敲響之前,老大君已經坐在了金帳中,面色如鐵,等著貴族們覲見,如果夔鼓聲終止還有人沒能趕到,就要重罰。那時候金帳是個讓人畏懼的地方,老大君很少有笑容,眼睛裡一道森嚴的白翳令人不敢直視,他高大的影子總壓在貴族們身上,逼得他們帶著一點點不安仰視他。直到老大君倒在雪地裡,很多人才想起郭勒爾·帕蘇爾這個男人也是會死的,北都城不會總被他的身影籠罩。新大君繼位,金帳裡的規矩也改了。比莫幹喜歡大家一起暢所欲言,聽取了大家的意見之後再做決定。這是他從東陸的書上學來的,叫做「納言」。即便是那些人微言輕的小貴族,只要說得合比莫幹的心意,他也會慷慨地賜給古爾沁烈酒,在老大君在位時,這份殊榮通常只給予立了戰功回來的勇士。

  「去催催大君,悄悄地去,快!」鐵由發覺金帳裡的人們等得有些不安靜了,悄悄招來了自己一個侍從吩咐下去。

  巢氏合魯丁家族、紀氏脫克勒家族、李氏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都到了。在幾十年前,這三大家族在青陽部裡還說不上什麼話,那時候五大家族是呂氏帕蘇爾家族、巢氏合魯丁家族、厲氏巢德拉及家族、顏氏古拉延家族和鐵氏積拉多家族,那時候年輕的世子繼位,五大家族的主人會踏入金帳一起輔佐新大君,稱為「五老議政」。可欽達翰王在位的時候,因為母親的死對那些大家族懷恨,於是不斷削弱他們的地位,最終使得心得四大家族出現,除了呂氏帕蘇爾家和巢氏合魯丁家保持了自己的地位之外,從前是小家族的紀氏脫克勒家族和李氏斡赤斤家族晉升為大家族,而原來的幾個大家族卻衰落了。

  如今這些大家族不但自命為血統高貴,而且極其富有,名下有數以萬計的牛羊和數以萬計的奴隸。家族之間用通婚來加強血緣,比莫幹的母親就出自巢氏合魯丁家族,名叫阿依翰·合魯丁,老大君郭勒爾·帕蘇爾正是通過聯姻獲得合魯丁家族的支持,才登上了大君的寶座。比莫幹上臺之後,為了籠絡這些大家族,把原來幾個大汗王的牛羊和人口分賜給他們,換得了這些家族的效忠。

  幾大家族的主人很少來金帳裡走動,他們不願像東陸大臣拜皇帝那樣匍匐在比莫乾麵前,一般比莫幹也不願找他們。可今天不同,這是朔北大君在北都城外插旗的第三天。家主們已經在自家帳篷裡心驚肉跳地議論了整整兩天,他們巴不得這夔鼓趕快敲起來,比莫幹趕快召他們議事,他們等不下去了,想知道到底該怎麼辦。

  新封的兩位那顏旭達汗和貴木並排坐著,孤零零的沒什麼人理睬。貴木顯得焦躁不安,看著貴族們交頭接耳,幾次想要站起來插話,都被旭達汗默默地按了回去。比莫幹對被貶的異母弟弟旭達汗和貴木開恩,讓他們返回北都城,授予他們「那顏」的稱號,歸還他們的牛羊和人口。可事實上比莫幹卻沒有重用這對兄弟,鐵由對其中的原因再清楚不過,最初比莫幹未嘗沒有把他們的納入自己麾下的打算,可是洛子鄢帶來的消息如果驚悚,如果那個叫做「辰月」的組織已經暗中勾結了朔北部,比莫幹就決不能容忍這對有朔北血統的兄弟在北都城裡掌握權力。

  九王似乎也不屑于加入貴族們的圈子,在一旁和大君的伴當班紮烈耳語。九王呂豹隱·厄魯·帕蘇爾,是老大君的堂弟,有「青陽之弓」的稱號,是青陽部戰功最顯赫的親王,戰場指揮的經驗僅次於木黎。他最大的功勳是擊潰了「獅子王」龍格真煌·伯魯哈·枯薩爾的軍團,夷平了整個真顏部,那時候青陽的軍力在瀚州達到了巔峰。比莫幹還是區區一介王子時,九王便是「長子窩棚」裡的支柱,比莫幹當上大君,有這位堂叔一半的功勞,所以對他極其倚重。原來青陽部有四位「萬世罔替」的大汗王,其他三個都反對比莫幹,於是被誅殺,如今九王是唯一的大汗王,權利僅次於大君。

  大合薩則不和任何人說話,在金帳一角緩慢地踱步,他的學生阿摩敕沉默著,站在旁邊看著老師枯瘦的身影單調地從左往右從右往左。在每個蠻族部落裡,「大合薩」都是唯一的、地位最高的巫師,除了他無人能主持祭祀盤韃天神的大典,他也可以通過觀看星空來獲得神的啟示。這一任的大合薩出自沒落的厲氏巢德拉及家族,是老大君童年的好友,和歷代大合薩相比,他多少有點古怪,好酒、好肉、懶惰,甚至瘋瘋癲癲。他對於祭祀這種大事不太上心,卻喜歡捉弄試圖討好他的貴族。但是無人能否認他的智慧,私下裡有人猜測當初老大君能夠繼位,恰恰是這個大合薩在幕布後為他謀劃的結果,他對於星相古本《石鼓卷》的研究,也是歷代大合薩中頂尖的。

  但是大合薩很少作出預言,在這個急需他預言戰爭凶吉的關口,他更是保持了沉默。從朔北軍隊出現的那一刻起,大合薩每夜都裹著羊裘坐在風裡,對著海鏡觀看星空,一看就是一宿。

  靠下首的位置,莫速爾家的將軍巴赫默不作聲,緩緩地往著自己的刀柄上纏牛皮。他的東路名字是鐵晉,但並非古老的貴族鐵氏積拉多家族,他出身的莫速爾家族原本只是個小貴族,沒有多少牛羊人口,依附在巢氏合魯丁家族下,靠著戰功漸漸獲得了地位,最後被老大君提拔,脫離了合魯丁家族。他和他的弟弟巴夯·莫速爾並稱,卻和他魁梧雄壯且大大咧咧的弟弟迥然不同,他看起來瘦削短小,有些醜陋,天生有些結巴,所以不願意多說話,可是北都城裡每個人都知道只要巴赫說話,巴夯就會閉上嘴,因為巴夯知道哥哥只要說話,他就一定會被說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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