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四六


  呂歸塵熟悉姬野輪指連環箭的速度,可是這一次姬野更快了,他學了出雲騎軍左右馳射的辦法,第一箭直接貫穿了方起召的頭顱,第二箭洞穿彭連雲的手臂,這個饒舌的傢伙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哀嚎就栽下了馬背,第三箭射出,呂歸塵背後的一名行刑軍士肩頭中箭,箭上的力道帶著他倒栽出去。他的肩胛骨大概是被箭鏃擊碎了,蜷縮著身體哀嚎打滾。

  方起召的屍體落馬,頭盔摔掉,露出張死人臉來。姬野掃了一眼,再沒有顧忌了。他殺人了,殺了方起召,南淮巨富方氏的小兒子,從此他完完全全地和下唐站在了戰場上對立的兩側。他們如果抓到他,會對他施寸磔之刑,把他刮成碎片。在那些人眼裡他是什麼?不過是個流亡貴族家裡庶出的男孩,狗一樣卑賤,不名一文,殺他幾十次都不夠償還那些世家公子的命。不過這樣也很好,他本就不在乎這些,他有一個朋友,他不能讓他死去。為了這個,他可以殺更多的人!

  士兵們潮水一樣湧來,把他和行刑台隔開。他面前有幾十人或者幾百人,他不知道,眼前黑壓壓一片人影閃動,讓他覺得回到了殤陽關前慘烈的戰場。這種感覺讓他極度興奮,他熟悉戰場,知道這時該怎麼做。

  他連續不停地開弓射箭,士兵們沒有帶盾,不敢過於逼近,前面的幾人中箭,後面的人驚慌中只好以屍體作為盾牌。他這種「輪指連環箭」耗箭極快,一會兒再摸箭囊,已經空空如也。他遺憾這還不是真正的戰場,戰場上息衍總在陣後準備好輜重大車,車上滿載箭支。他拋出鐵弓,砸在一個冒險偷進的步卒臉上,雙手從馬鞍上拔起了兩柄長刀。士兵們大吼著沖了上來,姬野的長刀劈了進去,他陷入了包圍,可心裡沒有恐懼。成片的飛血、中刀之後的哀嚎、飛起的斷肢,戰場氣息越來越濃烈,他胸膛裡的血滾燙。

  「逆賊!逆賊!抓活的!要活的!淩遲處死!」觀禮臺上,百里景洪拍著桌子,幾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齒。

  「國主放心。」拓跋山月揮手召來了自己的親兵,「傳我的令,急調弩手和盾牌手各一營過來。」

  「笑話!」百里景洪怒極反笑,「我們這裡禁軍有兩千人,難道就擋不住一個逆賊?還要另外調兵?」

  「國主聽臣下一句話,禁軍根本就是無用之軍。而這兩個人親身上過戰場,親手殺人,是不同的!還有……」拓跋山月猶疑了一刻,不再說下去。

  姬野雙手的刀插進同一個軍士的小腹裡,那個軍士垂死之際卻有一股拼命的勇氣,雙手緊緊地攥住了兩柄刀,不讓姬野拔出。

  姬野低頭,看見他肩甲上烙印著一隻蝙蝠,這是一個隱藏在禁軍中的鬼蝠。背後有金屬破風聲傳來,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有人趁機偷襲。他雙手緊握刀柄,雙臂左右一振,脆薄的長刀從中間斷裂。姬野一腳甩脫馬鐙,踢翻了那個鬼蝠的屍體,雙手斷刀左右橫切出去,劃開了兩側各一個禁軍的喉嚨。血光中他一手從馬鞍上拔出一柄新的長刀,翻身直刺,把一個跳起從半空撲下的鬼蝠貫胸穿透。困在人群裡,戰馬已經完全沒有用處了,姬野一按馬鞍,蹲在馬背上,長刀橫掃一圈逼退了身邊的人,而後猛地躍起,落地劈斬,劈斷了一名禁軍的琵琶骨,把他的上半身幾乎劈成兩半。這是嬴無翳的霸刀,姬野放手把嵌在禁軍身體裡的長刀拋棄,左手抓下馬鞍格住了一支斜刺過來的長槍,右手再拔一柄長刀。

  他預計到了這樣的情況,沒有把馬鞍束在馬背上,只是虛壓著,這時候巨大的馬鞍覆蓋了他左半身,他右手長刀壓住了另一側。

  「阿蘇勒!站起來啊!站起來!」他在人牆的縫隙中看見呂歸塵依舊被行刑的軍士壓在木枕上,心裡焦急,嘶啞地吼叫起來,「站起來啊!我們殺出去!」

  「姬野!走啊!快走!沒用的!你瘋了麼?」呂歸塵也是嘶啞地吼著回應。

  「廢話!都是廢話!怎麼能走呢?」姬野一記膝擊,把靠近他的禁軍下巴磕落了,那人的佩刀也斬在了他的腰間,幸好不是很深的傷口,他跟著一腳踩在那人的胸口上,聽到腳下胸骨開裂的聲音。

  他把手中的長刀擲出,長刀飛旋著紮在呂歸塵面前不遠處:「拔刀啊傻子!拔刀啊!」

  他再拔一柄長刀,高舉起手給呂歸塵看自己腰間的傷口:「你再不拔刀,我就死了!」

  背後傳來了燙傷一樣的劇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了幾步,右手收回背後用手背一蹭,滿是淋漓的鮮血。得手的還是一名鬼蝠,姬野知道息衍訓練的這支斥候部隊散佈在整個禁軍中,可他也不知道確切有多少人。鬼蝠手裡只有一柄短匕首,正猶疑著是否該撲上去再補一刀,姬野穿著騎軍的鯪甲,他不知道那一刀割破甲胄留下了多深的傷痕。這是他的最後一個念頭,姬野一揚手,把整柄長刀拋擲出去,從鬼蝠的腦袋正中劈斬進去。

  那記投擲耗掉了姬野全部的力氣,他一時呼吸接不上,跌跌撞撞地退了兩步,還要再拔刀。這一次他沒有機會了,兩個禁軍鑽了這個空隙,左右撲上來抱住他的雙腿。他和禁軍們一起摔倒,落地的一瞬間,他拔出胸口的青鯊紮在其中一人的後頸裡,猛地發力,把一尺長的刀刃整個推了進去。更多的人撲了上來,他們已經得手了,也不再用刀。百里景洪下令活捉,他們每個人都只是撲上去按住這只野獸,像是幾十個人扭翻一頭發怒的犀牛。

  灰塵起落,呂歸塵模模糊糊地看見姬野有時甩開幾個人,可立刻又被壓了回去。禁軍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只能偶爾看見姬野的手從人堆裡探出來一瞬,血紅的手用力拍打地面。呂歸塵覺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他的胸膛裡有兩個搏動,不同的頻率,像是兩個人在裡面揮舞鼓槌瘋狂敲擊。很多年不這樣了,這是他幼年時發病的徵兆,有一種從內而外的力量,要把他撕成兩半。

  「阿蘇勒!阿蘇勒!」姬野被無數隻手抓住了每一處關節,完全動不了了,只能嘶啞地大吼,「不要死啊!羽然會想你的,羽然……她會想你的啊!」

  他用盡全力咬在一個禁軍的胳膊上,那個禁軍痛叫了一聲,鬆開了姬野的右手。唯一的一個空隙,姬野從甲帶的縫隙裡扯出那頁信紙,狠狠地把它拋向了呂歸塵。

  瞬間,他就被禁軍再次淹沒。

  沒有人去管行刑台這邊,呂歸塵看見那頁信紙飄飄悠悠地隨風而來,最後來到他面前,攤平在地上,上面燒了一個洞。那封信說:

  「姬野、阿蘇勒:

  對不起,我要走了。故鄉的使者來了,我知道他總會來的。我從來沒給你們說我是誰,我想你們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寧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後這天忽然就來了。

  我沒有跟你們說,是因為我不想告別。我記得我來的時候誰也沒告訴,只是和爺爺一起騎了一匹馬,走了很遠的路,就到了。有一天我還會這樣回來的,和爺爺一起騎一匹馬,就這麼就回來了。

  我會在很遠的地方想你們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們,所以我很快就會回來。」

  然後風帶著信紙走了。

  許多年之後呂歸塵回想那個瞬間,覺得風裡是神祉的手在指點他們的去路。在他覺得一切希望都已經遠離他的時候,神祉打開了一扇門,告訴他光永遠不死。恍惚中他聽見熟悉歌聲:

  「紫槐花開放的季節,讓我說愛,

  愛飛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讓我們唱歌,

  那些唱歌的松樹都結籽了,讓我們永遠都在一起。

  讓我們說愛,

  讓我們唱歌,

  讓我們永遠都在一起。」

  呂歸塵一生中過去的十七年裡,從沒有任何時候像這一瞬。這一瞬呂歸塵想活下去,想要看見明天早晨的陽光,看見晨光中他的朋友們,看見金色的長髮在風中飄灑如光縷。

  想要聞見那種香味。

  想要不經意觸到時的溫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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