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四四


  他呆了很久,覺得最後一句實在沒什麼道理,於是拿筆塗去了,接著寫了下去:

  「請代我問候將軍,我不留信給他,怕給他惹上麻煩。這件衣服裡面有個鐵東西,你找找,留給你吧,會有人比我更適合戴著它。」

  他繞了很大的圈子,可他知道自己還是會繞回那個名字。總是這樣的,他想要避開,他繃緊了臉,想把心也繃緊。可是繃出的只是一個很脆的蛋殼,那只沉睡的雛鳥總在他不經意的時候醒來,用尖尖的喙扣擊著蛋殼,要鑽出來。他的手開始微微地發抖,他落筆寫下「羽然」兩個字,筆卻停在了空中。他心裡有很多很多的話,可以在這件不大的坎肩上寫滿蠅頭小楷。可他不知道第一個字是什麼,只是那麼多那麼多的東西混在一起,在他心裡緩緩地起伏。

  他想要是這時候羽然就坐在他的身邊,他會用絕大的勇氣伸手去摸她的臉兒,對她說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真的很美,從天空降到我的面前;對她說我藏著你送給我的那只松煙墨水匣呢,我在深夜裡寫字,寫一會兒停下來,手指在墨水匣上輕輕地滑過;對她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北陸的爬地菊,我想跟你說讓你跟我一起去北陸看著整個朔方原的爬地菊盛開,可是我怕你不答應,所以我等到一個你高興的時候跟你說,這樣你就會開心地點頭了……

  他知道自己最想說的是:「羽然其實我對你……」

  可他又想,即便羽然就在他面前而他即將死去,這句話他也說不出來。

  他疲倦地靠在牆壁上。

  「羽然,我該拿你怎麼辦?」他喃喃地說,看著筆尖的墨水滴落在白色的羅絹上,暈出一個個墨點,「我拿你……怎麼辦?」

  門開了,一列挎刀的禁軍進來,領頭的是方山。

  「塵少主,該上路了。」方山走到呂歸塵面前,行了大禮。

  呂歸塵呆了片刻,忽地笑了笑,拋下了筆,套上了皮坎肩,迎著朝陽的第一縷光輝,走出了偏殿。

  第九節

  黎明已經到來。黎明是整個夜晚最冷的時候,姬野覺得自己的血都要凍住了。

  他坐在地上,靠著一塊倒伏的石碑,呆呆地看著陽光照在焚燒後的廢墟上,殘煙仍在嫋嫋升起。陽光蓋過大地,新的一天開始。東陸諸國都沿用皇室的規矩,斬刑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時候,姬野知道那個時刻在一點一點逼近。

  他已經去過有風塘,可大群的禁軍把那裡重重包圍起來,他找不到息衍,也找不到息轅。他跑到這裡來,存著一線希望說羽然還沒有走,雖然他知道羽然也不會有什麼辦法,可是至少有一個人可以跟他說話。如今那個樹蔭掩映的小院落只剩下一片焦土,他看著石墁地上刻著的劍圈槍圓,恍惚有種錯覺,覺得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遠得不真實。

  也許翼天瞻和羽然根本就是他的一個夢而已,他在這個南淮城裡沒有朋友,他是一個小妾生的孩子,孤獨地生活在這個城市裡。那些曾經讓他覺得可寄託的東西,歌聲、笑聲、朋友、師長,其實都是他自己編造出來的,本不存在。

  現在這個夢醒了,於是他們消失了。

  他覺得自己心裡缺了一塊,他一直把這一塊存在一個夢裡,現在沒有了,於是他的心空得生痛。

  他抬頭看著天空裡火燒般的霞光,竭力回憶那個男孩的笑容。

  「我……我叫呂歸塵,呂歸塵·阿蘇勒,你可以叫我阿蘇勒。」

  「原來羽族是這樣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還懂得羽族的文字。」

  「我把這柄刀送給你,以後有誰敢踩你的臉,也就是我阿蘇勒的敵人,盤韃天神在上,這個誓言只要我不死,就都有效。」

  「姬野!姬野!快逃!快逃啊!」

  羽然的樣子忽然蹦了出來,她用力地點頭:「對!我們三個是朋友!」

  無數的記憶在同一個瞬間向他洶湧而來,像是冰流一樣穿透了他的胸口。他的心裡空空如也,他一無所有,他在南淮城裡只是個孤獨而卑賤的少年,日復一日,拖著他的長槍在夕陽裡走過。他忽地有種絕大的恐懼,他要離開這片荒涼的林子和廢墟,他要找一個暖和一些的有人的地方,他需要找個人跟他說話。他跳了起來飛快地越過了樹林,越過了池塘,越過了街道……可是街頭寂寂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於是他只能不停地跑,去找那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他就這麼發瘋般地迎著曙光奔跑,張大了嘴去呼吸微冷的空氣。

  「阿蘇勒……阿蘇勒就要死了……」他的心裡有個聲音在喊,「我跑到哪裡去……我該跑到哪裡去?」

  第十節

  八月十五,南淮城,菱花坊。

  正午的陽光利劍一樣懸在頭頂。呂歸塵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的影子,聽著周圍一陣陣人聲沸騰。

  行刑的地點安排在菱花坊前的廣場,這裡長寬都有上千步,足以容納萬人。按照國主百里景洪的諭示,處斬蠻族世子不禁圍觀,這正是立威的時候。廣場中央鋪著紅毯,搭起了高臺,百里景洪和大臣們的位置都在高臺上,呂歸塵遠遠地看了朝服盛裝的百里景洪一眼,覺得這個人自己根本就不認識。

  呂歸塵披了一件玄紅色的寬袍,像極了他的婚服,方山說這樣他脖子裡的血湧出來會隱沒在玄紅色裡,不會太過難看。方山又說行刑前呂歸塵應該先如廁,否則砍頭的時候全身肌肉驚恐失控,怕是失了威儀。呂歸塵都一一照做,只是方山捧了一碗烈酒給他,湊在他耳邊悄聲說酒裡下了藥,喝下去人昏昏沉沉,沒什麼疼痛就過去了。呂歸塵推開了那酒,搖搖頭說:「其實我不怕的。」

  說是這麼說,真的看見那柄重斧的時候,呂歸塵還是怕了。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想像那數十斤的斧斬落下來,砍下一顆人頭和砍雞脖子沒有區別。

  「塵少主別怕,」方山退下去前低聲說,「其實斧子也只是看起來嚇人,卻比刀劍俐落,少吃很多的苦頭。」

  聲浪一潮高過一潮,遠處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靈魂,拿著一頁燃燒的火紙,一一點燃九碗烈酒。行刑的軍士半跪著接過酒,一齊仰頭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碗。其中最魁梧的是劊子手,他一扯胸前的皮帶,把整個胸甲卸脫下來,露出肌肉糾結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捲曲的黑毛。他在一陣刺耳的歡呼聲中把斧子高舉過頂,圍觀的人們以更大的歡呼來回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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