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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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四個枯瘦張揚的大字:「勵節孝親」。 呂歸塵聽說過百里景洪精通書法,堪稱東陸的名家之一,但是賜字卻是罕見的,非親信的大臣難以求得,息衍堂上就掛了一幅。他不知自己為何蒙此殊榮,不由得局促起來,急忙站起來躬身長拜,恭恭敬敬地接下。他手一摸,內監立刻又收了回去,高捧在頭頂,下去裝裱了。書房裡面只剩下百里景洪和呂歸塵兩人。 百里景洪清了清嗓子:「最近政務繁忙,都沒空過問世子的生活起居,是本公疏忽了。不過路夫子和息將軍都說世子的文武很有進境,不像我那個不成器的孩子。去年殤陽關勤王,世子跟隨息將軍立下了戰功,我很欣慰,大君把世子交給我的時候,曾寫信囑咐我要讓世子學習東陸文化,總算沒有辜負大君的託付。這幅字送給世子,希望世子再進一步。」 「謝國主賜字。」呂歸塵再次以大禮拜謝。 「不必那麼多禮數,我們坐著說說話。」百里景洪招手讓他坐下,「世子住在東宮,地方偏遠了一點,食宿上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麼?」 「都好。東宮裡大家都很照顧我,禁軍的方山都尉也是每旬第一天來看我一次。」 「東陸的飲食和北陸不同,也許吃不太慣吧?我已經傳令後廚採買了一些羊,又有一個善於做羊排和羊羹的廚子,安排他去為世子做飯吧。」 「國主恩典……歸塵叩謝。」呂歸塵屁股剛剛落凳,卻不能不又站起來。 「不要這樣,」百里景洪淡淡地笑,「說好了我們坐著說說話的。」 呂歸塵又一次坐了回去。他心裡的不安越發的強烈,預感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百里景洪溫和的語氣和無微不至的關懷都不同往常。兩個人都沉默起來,百里景洪背著手,在書桌邊踱步,書房裡只有他「嚓嚓」的腳步聲。 他忽的停步,轉身對呂歸塵笑笑:「世子對書法有研究麼?」 「路夫子說歸塵的基礎薄弱,還是練習寫字,不敢妄談書法。」呂歸塵以一個東陸公卿少年應有的謙卑回答。 「嗯,書法也是一門學問,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領會的。」百里景洪點頭,「我剛才用的是斬石體。如今的三家字體,洛輝陽的『輝陽體』、皇室書法教師陳犁的『潑雲體』和謝斬石的『斬石體』。輝陽體婉妙典雅,潑雲體飄灑不羈,而謝斬石是左手提劍右手提筆的軍機參謀,一手斬石體有如刀劈巨岩,碎石紛披,筆下是沙場落日英雄揮戈的豪烈風骨,喜皇帝也是書法的奇才,生前推崇謝斬石,說他『最見得男兒肝膽』。世子要學他的骨氣。」 「歸塵記住了。」 「而我寫『勵節孝親』四個字,世子知道本公的用心麼?」百里景洪話音忽的一轉。 「望國主教誨。」 百里景洪微笑:「東陸對於世子而言,畢竟是異鄉,早晚世子是要回到北陸去的。異鄉生活,就算在王宮裡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這是磨礪氣節的好機會,而孝親是人倫最關鍵的一節,大君對於世子非常慈愛,我聽說曾有『長生王』的期許,世子記著大君的期許,眼下的一切不如意,就都是小事了。」 「歸塵明白了。」 「世子年紀多大了?」 「十七。」 「十七?」百里景洪微微點頭,「在我們東陸,是嫁娶的年紀了。世子在北陸的時候,有婚配麼?」 「歸塵南行的時候只有九歲,北陸的風俗是十二歲可以為男孩訂婚,所以沒有議婚。」 「是麼?」百里景洪呵呵地笑,「世子已經是跨馬征戰的英雄,是大人了。我們下唐的仕女,東陸諸國都稱讚說是婉約可親。世子來了南淮城,有沒有結交?其中有沒有心儀的人?」 呂歸塵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歸塵年紀還小,不敢說心儀。」 他的目光有些遊移,不敢對著百里景洪,不由得轉頭去看窗外的雲霞。 百里景洪笑笑:「年紀大了知道愛慕,是人之常情。我聽說北陸婚配,有『叼狼會』的說法,富家的女兒到了出嫁的年紀,就要擺開酒罈,烤上黃羊,招募四方英武的年輕人,喝醉了酒後主人放出一隻兇惡的狼,誰能騎馬搶得狼回來,就是人人稱讚的草原男兒,可以奪得美人歸,是不是?」 「是!想不到這些國主都知道。」呂歸塵有些驚訝。 叼狼會是草原上大戶人家選女婿的辦法,指望在周圍的年輕人中選出最強悍最勇敢的男子漢,延續家族的血脈。他的父親呂嵩當年就是在叼狼會上娶回了巢氏的女兒阿依翰。不過青陽的貴族們已經有數代不追逐水草牧羊為生了,用「叼狼」的辦法來選女婿的已經很罕見,呂歸塵也只是聽說過。百里景洪一個東陸公爵,行止皆有東陸貴族的傲氣,語氣裡對蠻族的態度也是有些冷漠的,卻忽的表露出對草原上的習俗瞭若指掌,呂歸塵不得不吃驚。 百里景洪笑著擺擺手:「這個不算什麼,我知道有人說我只是個詩書公侯。不過他們不知道我在軍政大事上下過多少的苦心。當年要和青陽部結為兄弟之邦,其實老臣子們裡面很有非議,是我在朝堂上以己之力駁斥了他們,堅持派拓跋將軍北行。這之前,我也足足在蠻族風土人物上花了三個月的心血啊!」 「國主英明!」 百里景洪點點頭:「結盟是兩國的大事,就好比婚嫁,一旦出門,也就不能再回頭。我們跟青陽的盟約,是要維持一世的,所以我最近自省,世子遠離家鄉,一定倍感孤獨,本公政務繁忙,關心得少了。而既然世子年紀已經不小,又要結一世的盟約,那麼不如先結一世的姻緣,本公有意為世子結親于下唐的名門世族。」 「先結一世的姻緣」,呂歸塵聽到這幾個字,渾身一震,只覺得耳邊如有雷鳴。他不知道雙手該怎麼放了,伸出來不知是要擺手去拒絕,或只是在無意義地抖動。有些事是他不願想的。比如他很想回到北陸,那裡有浩瀚的草原、擊天的雄鷹、噴香的獺子肉,可是那裡沒有勾簷,於是不會有羽然坐在高處漫不經心地唱歌。所以他便不願想終有一日他是要回到草原上去的。他的兩個伴當鐵顏和鐵葉偶爾也會說起世子將近大婚的年紀,自顧自地議論說要是在北陸,世子早該大婚,沒准連孩子都生下來了,可他們作為人質困在這南淮城裡。他們議論著便開始抱怨,卻根本不曾注意到此時呂歸塵總是漠無表情,呆呆看著什麼地方出神。呂歸塵是在設想一幅畫面,他坐在金帳中,面前坐著一個女孩,他攜著這個人的手走出金帳,人們圍繞著他們高呼大君和閼。這時候他轉頭去看他的妻子,她的眼睛是深紅色的麼? 如果不是,那是何等的陌生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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