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比莫幹不懂他這話的意思,看他的表情有點促狹的意思,皺了皺眉:「能說話當然沒有。」

  洛子鄢笑:「手指殘了就殘了吧。我是個說客,不是武士,握不得刀劍,留住舌頭就可以隨大王子征戰了。」

  「說客見過不少,洛兄弟這種不怕死的少有。怎麼弄得這麼狼狽?」比莫幹也笑。他頗喜歡這個淳國特使,和草原上常見的東陸行商不一樣,這個洛子鄢明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卻有股子草原人的野氣,好烈酒,說話大聲,遊說起人來眉飛色舞,眼睛雪亮。

  洛子鄢的神色肅然起來:「我們從南望峽口登岸,一路北行,最初還只是細雪,走到半路,積雪已經沒到馬胸了,漫天漫地的白雪,辨不出路來。多虧帶的是夜北馬,果然是耐寒,又按照大王子所說,帶著那匹死了小駒的老馬,靠它才找到了台納勒河的河道,順著結冰的河面一路上行到北都城,所帶的五十個人,只有十七個活下來。」

  比莫幹點頭:「今年這場雪大得嚇人,北都城和外面也好些日子沒通消息了。不過若不是這場雪,北都城裡怕還沒這麼平靜。洛兄弟剛來大概還不知道,幾個大汗王在金帳裡和我翻了臉,發誓說若是父親最後傳位給我,就要帶著自己的人口和牛羊離開北都城。不過如今大雪封路,他們也只能忍著。」

  「忍著?」鐵由哼了一聲,「大汗王們哪裡是忍著?人家夜夜在自己的帳篷裡磨刀,等著來砍我們兄弟的頭呢!洛先生您勸勸哥哥,他總也不行動,急得我團團轉。」

  洛子鄢笑笑:「大王子,二王子說得其實沒錯。雖然我不在北都城裡,可是以我的猜測,幾位大汗王不會離開北都城。他們都是您的伯父,姓帕蘇爾,他們心裡自己也可以是北都的主人。況且如果他們離開了北都城,靠著手裡那些人口和牛羊,在草原上也就是個小部落,不知何時就被人吞掉了,幾位大汗王那麼精明的人,怎麼會做傻事?」

  比莫幹沉沉地點頭:「我知道,鐵由說我軟弱,我也都認了。可是父親現在病在床上,他還沒有把豹尾系在我的手腕上,我現在懲治大汗王,會被人傳是殺親篡位。這樣我對外無法威懾其他幾個部落,對內也沒法說服青陽的幾個大貴族,就算我拿下了北都城,最後還是得這些人在庫裡格大會上奉我為大君。我過不得這一關,始終得不到草原上所有人的承認。」

  洛子鄢呵呵笑了起來:「大王子這麼說,倒有點我們東陸人講王道正統的意思,那我就給大王子說一個東陸的典故。」

  「受教了。」比莫幹恭恭敬敬的。

  「風炎皇帝大王子是知道的,他在草原人心裡是殺人的惡魔,可在我們東陸是不世出的英雄,史書裡說起這位『武皇帝』,那是連篇的褒詞。可翻翻白氏皇族的家譜,風炎皇帝卻是個庶出的皇子,他本來絕沒有機會得位。當時風炎皇帝幾位哥哥都握有大權,權力的脈絡遍及東陸所有諸侯國,皇室大臣也分派系,可風炎皇帝身份低微而且年幼,真正支持他的只有幾千名金吾衛。依靠幾千金吾衛來扳動他幾個哥哥,勝算渺茫,就算他可以在天啟城內得勝,卻還得面對那些暗地裡支持他哥哥的東陸貴族世家和諸侯國。但此時,風炎皇帝的父親仁皇帝即將駕崩,可以說如果仁皇帝的遺詔上寫的不是風炎皇帝白清羽的名字,他就再也沒有機會掌握東陸的權柄了……」洛子鄢幽幽地住了口。

  「那風炎皇帝是如何決斷的?」比莫幹聽得入神的時候,卻沒了下文,仿佛被吊起在半空般難受。

  洛子鄢笑,他的笑裡三分悠然、三分張狂、三分狠厲,還有一分成竹在胸:「他以三千金吾衛在皇宮中起事,殺了他的哥哥們!」

  比莫幹愣了一下,吸了一口涼氣。他被打動了。遙想幾十年前東陸深宮裡那場血腥,兄弟鬩牆,血濺王座,他忽地意識到自己還太年輕,把掌握權力這事看得太簡單,遠沒有領會這其中的殘酷和艱險。他知道風炎皇帝必然是成事了,在如此危急的時候以如此暴戾的手段成事,比莫幹以前從不敢想,那要多大的勇氣和多深的智慧,比莫幹不知道。

  他默默地站起身,整理自己的大袖,以東陸人的禮節向著洛子鄢長拜:「請洛兄弟教我吧!」

  洛子鄢也起身,和比莫幹對拜:「我跋涉千里而來,就是想跟大王子講明一件事。想要坐上權力寶座的人,無不要做最危險的賭博,勝則有天下,敗則無埋骨之所。沒有這樣的勇氣,還是當一個平凡人更好。風炎皇帝如果當時不起事,歷史上也就不會有『風炎皇帝』這四個字,他將只是仁皇帝的十三皇子,默默了卻殘生。他不想,是因為他要把他的名字寫在青史之中,縱然為此而死,他也絕不後悔。大王子要做決定,就要想明白一件事,北陸大君的權力,是否是大王子願意冒死去奪取的?」

  比莫幹微微一震,低頭沉思。

  洛子鄢坐回火盆邊,一根根地抻直自己的手指。每一次他的指關節都發出像是斷裂的脆響,劇烈的疼痛讓他面容扭曲,可這個年輕的文士依然不吭聲,默默地看著火焰,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鐵由聽著那些讓人心驚膽戰的聲音,看看一旁垂頭不語的比莫幹,急得直搓手。

  「我倒想問洛兄弟一個問題。」比莫幹忽地抬頭。

  「知無不言。」

  「洛兄弟並非淳國的權臣,在梁秋侯的幕府中也不出名,想必供養也不會很豐厚。可是洛兄弟每一次跋涉千里來北都城找我,都得冒人頭落地的風險。這些年來洛兄弟一直勸我練兵養馬,掌握政務,某一天父親過世,可以登上大君之位。這一次洛兄弟幾乎凍死在半路上,到了我的帳篷裡,不是先照顧自己的手,而是給我講了這個故事。」比莫幹頓了頓,直視洛子鄢,「洛兄弟有沒有想清楚,你為什麼而做這件事?」

  「好!好!好!」洛子鄢忽的撫掌大笑,「這個問題好,我能回答。」

  他收去了笑容,面沉如水:「我的爺爺是風炎皇帝手下三千個金吾衛之一,他也是風炎皇帝秘密組建的『獅牙會』成員之一,如果不是在太清宮起事的那個晚上斷了腿,他大概能和後來的『鐵駟車』一樣有名。可惜他斷了腿,從此就是個廢人,只能拿一份俸祿回家等待他的同僚們北征的消息。但他從沒有說過他後悔,他總對那個夜晚他做的事情津津樂道。本來我應該去皇室做個文書,可是我遇見了梁秋侯,從此走上了這條路。如今我回想我爺爺,覺得我和他是一樣的人,我不是為了什麼而冒險,不為錢,不為女人,也不為我在梁秋侯的幕府裡有什麼地位,我這麼做,是因為我想做大事。就像我的爺爺是為了造反而造反,我洛子鄢是為了顛覆東陸的政局而顛覆東陸的政局。沒什麼特別的原因,有些男人生下來血管裡就流著這種不安的血,為了權力和名譽不惜代價……」

  他歪了歪嘴角,又笑了起來,仿佛自嘲:「這是我的命,我接受。」

  比莫幹默默地站著,盯著炭火盆出神。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帳篷外的笳聲變得清晰起來,千絲萬縷,在風裡糾纏複又解脫。天地間空曠哀涼。

  「聽著真是寂寞啊!」笳聲斷絕的時候,比莫幹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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