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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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從們也看見了,兩側的雪峰之上大片的積雪簌簌地往下滑落,整個雪殼正在剝落,卷起了漫天的雪塵。雪崩已經成形,數百萬數千萬鈞的積雪即將如狂潮卷來,雪穀裡的一切都會被埋葬。 桑都魯哈音扔下行囊,抓住老人的肩膀要背起他逃走。他也許還能救一個人,他是個誇父,奔跑起來像駿馬一樣快。 老人伸手阻止了他:「快走,不要管我。帶著那個最長的包袱,如果你能活著回去,告訴駐守在青茸原的學生們,我死在了朱提山下。」 「老師。」桑都魯哈音跪下,這樣他正好和老人一樣高,面對著面。 「雪崩在這個狹窄的地方會很可怕,你可能需要跑出幾裡甚至十幾裡才能逃過,你要跑得像風一樣!快走,不要浪費時間。」老人按住他的頭,「你帶一個人,也會死在這裡。」 桑都魯哈音抓起那個最長的包袱,轉頭向著來的方向狂奔。他選擇服從老師的命令,即使這樣老師會死去。 「桑都魯哈音,謝謝你送我到這裡。」老人看著他的背影,輕聲說。 四面八方,滾滾雪浪向著老人彙聚。老人輕輕歎了口氣,感覺到心底沉重的倦意。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了,沒有學生在他身邊,他便可以直面自己的猶豫和疲憊。其實在桑都魯哈音告訴他自己只能活三到五天的時候,老人心裡也估計了一下自己,體力可能撐不過兩天。他曾是個擁有無比力量的人,可此時感覺到力量耗竭般的痛苦,否則他可以救白子禪。 「雷碧城,我就要葬身在這裡了,終究不能回到東陸,去看你在那裡掀起的戰火。」老人想。 他想要坐下,他也想休息一下了,就像白子禪說的那樣。 他比白子禪好些,他不會害怕,因為很久之前他就曾想到自己會這樣死去,孤獨而無力。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風圍著他呼嘯,風裡仿佛有野獸和妖魔在吼叫,就要從虛空中撲出來撕碎他。吼聲低沉空曠,像是狼在月下的長嚎。 「狼!」老人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哆嗦了一下,他相信自己沒聽錯!那是狼的長嚎,呼嘯的風聲裡卷著低沉的狼嚎,不遠,絕對不遠!在他以為自己已經走到絕路的時候,他也已經接近了成功。 意志仿佛復蘇的野獸,咆哮著從老人的心底躥起。他感覺到自己身體裡的力量正在滋生。這力量如此強大,讓他想起很多年前,看見老師在一次呼吸之間命令整個戰場上的鮮血滲入泥土,從泥土中開出最鮮豔的花。那一刻他淚流滿面,因為他感覺到了沉靜中有偉大的力量,在老師呼吸的那個瞬間蓬勃著向著四面八方席捲而去。 巨大的、可以改變一切、可以逆轉一切的力量……正在發生! 桑都魯哈音感覺到了身後的異樣,雖然知道停下一步就可能死,他還是轉過了身。 他看見老人在冰原之上舞蹈。 桑都魯哈音也曾看見族裡的薩滿們在星空下揮舞短杖緩慢地起舞,去感應漫天的星辰。可是從未有一種舞蹈令他有這一瞬的感覺,仿佛旅行的人看見寂靜的月夜裡,密林深處,千年老樹們揮舞枝條?舞,唱出天籟般曼妙的聲音。那是太古之舞、神秘之舞、天上之舞…… 神之舞! 那一瞬間,桑都魯哈音呆住了,他感覺到一扇通往世界盡頭的門在他眼前洞開。 老人緩緩地整理衣袖,舞蹈已經結束,雪地上他留下的腳印組成了古老的圖騰花紋。他就站在那古老圖騰的中心,呼吸整個天地。 奔騰的雪浪已經到面前了,數人高的一堵雪牆飛速移動著。 老人忽然跪下,長身向前撲倒,仿佛向一位君王行臣服的大禮。隨即他拔出了腰間的古銀匕首,用盡全力刺在圖騰的中央。雪地被震動了,那巨大的圖騰也被震動了,靜了一瞬,澎湃而純淨的力量從花紋的中央刺空而起,仿佛一柄無形的巨劍。 雪牆在遭遇這股力量的瞬間被激起了數丈高的白色波濤,然而它再也不能推進半分,數百萬數千萬鈞的積雪被阻擋著向天空激飛,而後再次落下,要把老人吞沒。老人在自然偉力的面前,渺小得像是螞蟻一樣。 「老師,讓我回憶起……您的力量!」老人在心底說。 老人看向自己的記憶裡,再次看見了那個大袖飛舞的白衣公子。他站在被血染紅的戰場上,平靜而淡漠地看著遠方。他不屬於這血腥的屠場,高潔得像是神,在雲天之外看著人世間的變化無端,不嘆息也不憐憫。 「不要哭,你可以,改變這世界。」公子轉頭看著老人,輕輕閉上眼睛,緩慢而深長地呼吸。 數百萬數千萬的花莖從泥土中鑽了出來,青青翠翠的,抽出新綠的嫩葉,結出嬌豔的花蕾,漫山遍野。在公子睜開眼睛的瞬間,花開了,大片大片的嫣紅、粉紫、月白、海藍、鵝黃……像是畫師潑墨那樣灑在整片大地上。 「不要哭,你可以,改變這世界。」公子看著老人。 那就是力量,無窮無盡的生生不息的力量!老人猛地仰望天空。那柄無形的力量之劍崩裂了,一瞬間仿佛火山噴發那樣的偉力向著四面八方衝擊出去,帶著足以融化金屬的熱,雪幕完全爆開,四散飛落。雪片在瞬間就被融化,變成細碎的水霧,水霧又在空中凝結成細雨,輕飄飄地灑落下來。 桑都魯哈音伏在雪中膜拜。雪崩停止了,老人站在兩人高的雪牆中央,他周圍直徑大約一丈的圈子裡,沒有一點雪,堅實的冰面也融化為冒著蒸汽的水,只有老人立足的一小塊是完好的。 「桑都魯哈音,可以回來了,來拉我一把。」老人說。 桑都魯哈音急忙奔回,慌慌張張地推了些積雪下去,把融化的冰面蓋住了,而後小心地把老人拉到了周圍高出一丈多的積雪地上。老人撣了撣自己大氅上的雪塵,站在濛濛的細雨中,微笑著仰頭,看見半空裡橫過一道隱約的虹。 他從桑都魯哈音手裡拿過那個長包袱,打開來,裡面是一根使者節杖似的長杖。杖頭以浮雕的純銀來裝飾,無數勾連的藤蔓中,有一顆銀色的星辰和一彎銳利的月。 老人拄杖看向雪穀的方向,高聲說:「對待遠道而來的客人,不說話就引發雪崩,難道不想聽聽客人的來意麼?」 那陣雪融形成的細雨很快就停了,此時桑都魯哈音可以清楚地看見原本的雪峰在雪崩後露出了黑色的山脊。在山脊的最高處,站著一個影子。那是一個靜得像是生鐵般的人,騎在一頭巨大的白狼背上,風扯著狼的長毛飛揚,仿佛一面戰旗。桑都魯哈音吃了一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切生機盡絕的極北雪原裡,他看到了狼,還看到了活生生的人。 狼背上的人和老人隔著數裡遙遙相望,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挪動分毫。桑都魯哈音看不清那個狼背上的人,卻覺得自己像是被一頭野獸注視那樣不安。 終於,老人笑了:「辰月教『寂』部教長山碧空,跋涉數千里,終於見到了狼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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