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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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鉤牙月從雲中穿過,古月衣不用火把,借著月光緩步登上城牆。這一段城牆是晉北軍團守衛的,為首的百夫長急忙上來行禮,古月衣沖他微微點頭。城上也在架鍋做飯,粥已經燒滾了。古月衣走到鍋邊,伸手拿起攪拌的木勺在米湯裡攪了攪提出來,只有一小撮米蓋著勺底。這鍋說是粥,不過是稀米湯。 古月衣皺了皺眉,卻不說話。 百夫長是個老兵,知道他的意思,搖頭苦笑:「每人還有兩個粗麥餅子,上城的兄弟們再多一條馬肉,虧得有那些死了的戰馬。不過米是不夠了,加起來大概只剩兩車,再過五天就要吃空。我們晉北都是吃米飯,大米本來就不耐吃,大部分還讓離軍一把火給燒了,搶出來的少得可憐。」 「離公臨走這把火燒得……真是讓人勝了也為難。」古月衣道,「好在還有足夠的燕麥,還不擔心斷糧。」 「燕麥……那可是馬吃的東西。」百夫長道。 「只剩這麼點兒糧食,補給又是遠在天邊的事情,若沒有這些燕麥,心裡真就慌了。」古月衣歎了口氣,拍了拍粗糙的垛堞,天氣冷,石頭摸上去也寒手了。他向著城外望去,兩側山脈夾著一片平坦空曠的荒原,極遠處才有從山麓延伸下來的樹林,夜裡看去,林子只是一片漆黑,靜靜地聽,似乎還能聽見風從樹葉中穿過的沙沙聲。 「將軍說補給遠在天邊?」百夫長擔心起來。 古月衣搖頭:「最新一批的補給沒有跟上來,此次負責補給軍糧和牲口的是楚衛和下唐兩國。前幾日軍報過來,楚衛國補給的民夫隊伍在路上被突圍的離軍劫殺,糧食全部就地焚燒了,幾乎沒有一人生還。而下唐國太遠,他們的補給至少還需要十天。」 「南蠻子真是野獸,突圍起來,還是一路燒殺劫掠,兵心一點不散似的。」百夫長舔了舔嘴唇,有些猶豫,「將軍,有句話不知道問起來合適不合適……」 「你說,無妨。」 「我們此次擊潰了嬴無翳,也是勤王的功臣,按說天啟城近在咫尺,難道不能從帝都補給?不是說今天皇室的使團都來了麼?」百夫長嘿嘿地笑笑,「實話說,兄弟們還都想進京去看看,聽說天啟城的繁華那是萬城之城。秋葉跟它比起來,就好比鄉下了。我家裡人還托我買點帝都的小東西回去,也送送親友,知道我們這次出來,是大勝凱旋。能進帝都,在我們那裡,可是個有面子誇耀的事。」 「我也沒去過帝都,也想去看看……不過我倒確實是見了欽使,午後欽使大人來了我軍營中,賞賜了我玉璧、金券和公卿的禮服,沒有提補給的事,至於進京朝覲,還是老說辭,要等待欽天監觀測天相選定吉日之後才能定奪。」古月衣收斂戰衣,席地而坐,隨手往鍋下扔了根木枝。火光照著他年輕的臉,他神色漠然,「玉璧、金券和禮服,縱然是很好,可惜不能拿來當藥用,當飯吃。」 百夫長沉默了一會兒,明白了古月衣話裡的意思:「我們也是正正經經的勤王之師……」 「臣子為皇帝死,被看作理所應當的事。皇帝並不以為你有恩於皇室,你的所作所為,只不過證明你的忠誠。而皇室是否同意補給,和是否召見,又是另外一回事。」古月衣抽動著鼻子,空氣中已經開始彌漫著米湯淡淡的香味,「粥熟了吧?我跟你們一起吃一碗。」 「稀得很……」百夫長搓了搓手,「怕是委屈了將軍。」 「沒什麼委屈,現在回營,怕是也斷火了,總不能讓親兵再單為我做飯。我也不是故意要親近士卒,我主營裡,也是稀米粥和兩個粗麥面餅子。」古月衣笑笑,年輕的臉上滿是不在乎的神情。 軍士們圍了過來,百夫長領的這一隊還剩五十多人,圍繞著鍋,一一席地而坐。百夫長坐在古月衣身邊,解開一個粗布包,裡面是摞得整整齊齊的一堆粗面餅子和一些兩指闊的幹馬肉條。古月衣在場,軍士們都顯得拘束,悶悶的不出聲。百夫長便讓他們把餅子和馬肉輪圈遞下去,每人一條肉乾兩個面餅。傳到最後一個軍士,只剩下兩個面餅一條肉乾,這是他的一份,原本就沒有準備多餘的乾糧。他要是再拿了,便只能把一張粗布包裹皮遞給古月衣。他捧著這些東西,像是捧著一個很大的難題,不知如何是好。那還是一個年輕的軍士,長得很有幾分英俊,十六七歲年紀,白皙的額頭上幾乎要沁出汗來。 古月衣看他發呆的樣子,忽地笑了,從他手裡抽過那張粗布,把粗麥面的餅子和幹肉條用力拍在他掌心。 他大笑:「看你那個沒種的樣子!我堂堂晉北軍主帥,領五千出雲騎射來這裡勤王,還會因為你不分我餅子而生你的氣降你的職?」 靜了一瞬,只能聽見風聲,和鍋下柴火炸裂的劈啪聲。而後不知誰笑了一聲,這支百人隊忽地都笑了起來,像是拉緊的一根弦因為古月衣那聲大笑而崩斷了,這樣便再沒有禁忌。晉北的男人們居住在寒冷的北國,每當夜深都喜歡聚在小酒館中,圍一爐魚湯或者肉湯,喝一杯燒酒驅寒,借著醺醺的醉意大聲說話,陌生的人也可以借機變得兄弟般親熱。此時這些軍士們便像是坐在了故鄉的小酒館裡一樣放鬆下來,幾個人用帶鞘的腰刀去捅那個窘迫的年輕軍士取笑,更多的人拍著胸口笑幾聲,紛紛起身去鍋裡取粥。 百夫長把自己的餅子和馬肉遞給古月衣。古月衣推了回去,笑笑:「我倒是不缺,欽使來營裡的時候,陪著還喝了一杯帝都的清茶,吃了太清宮秘制的點心。」 百夫長知道古月衣的性格,倒是不拘束,陪著笑笑:「太清宮的點心,想必是好吃的了。」 「說是皇帝賜的,一路風塵僕僕,也趕了三天才送到這裡,早都幹了。」古月衣苦笑,「倒是捨得用料,蜜糖的餡兒,甜得我使勁喝茶。」 「各吃各的,我沒大事跟大家講,不必管我。」古月衣招呼了一聲。 軍士們放聲大笑。 夜風呼啦啦地從城上襲過,雪菊花的大旗在空中急振,鍋下的火苗也被吹得四散,都像是受了驚嚇的精怪。可是開飯的晉北男人們完全不在意,他們拍著肩膀,說著各種不著邊的話題,無外是若能進京便要看看帝都的貴族女人們,或者若是皇室有了賞賜,便要退伍回鄉去娶村上最漂亮的女人,他們大口喝著燙嘴的薄粥,急著去盛下一碗,他們圍成一個圈子,男人們的體溫像是能隔開風裡的寒氣,這個圈子剛陽如鐵,縱然風裡藏著什麼吃人的妖魔,也不能侵入這些男人的領地。 「有些年沒這麼吃飯了。」古月衣喝著粥,看著屬下們出神,「倒是有些想念在貞蓮鎮當一個小卒的時候。」 「將軍說笑的吧,您是我們晉北的將星。國主說他之後就是您了,晉北十幾年沒有見到可以拿得出手的人物了。」百夫長說。 晉北國主雷千葉原本只是一個將軍,是晉北國立國之柱。前一代的晉北侯爵秋氏家族意圖與寧州羽人合謀,反叛皇室,雷千葉向皇室告密,又協助那時候還是皇室忠臣的離國侯嬴無翳以及其他幾國組成的聯軍進攻晉北國國都秋葉山城,平息了秋氏的反叛,從而獲得皇帝的信任,繼承秋氏的權力。胤朝已經有數百年不曾有這樣以下等姓氏立功而獲得封地和爵位的人出現了,這個傳奇般的事情整個東陸都為之震動。 「那是國主要助我的名聲,不能真信的。」古月衣搖搖頭,「想起在貞蓮鎮的時候,做夢都想著當將軍,覺得自己不該是個小卒的命,卻不畏懼什麼。每天晚上也是這麼喝著粥吃著乾糧,有時還有一點酒,借著酒氣大鬧。那時候我們一小隊人馬,只是負責防範盜匪,及時報信。若是盜匪來襲,是根本守不住的。可是盜匪什麼時候來,誰也不知道,也許一覺醒來,自己的腦袋已經沒了。可偏偏不怕,什麼都不想,只覺得盜匪來了還有這幫兄弟一起,手裡還有一張弓。」 他自嘲地笑笑:「可是如今統帶幾千人馬了,膽子卻越來越小了,像是被名聲拖累了。這幾天,不知道怎麼的,有點不安。」 「將軍說……不安?」百夫長不解。 「按說我們在這裡是絕對安全的,可是你記得我們進城之前,那天夜裡出現在城下那個騎黑馬的老人麼?」古月衣說到這裡,感覺到一股寒氣正在慢慢侵入他的戰衣,「以白將軍、息將軍那樣的人,尚且不能留住他,想起來真是可怕。我看著他,不知怎麼的,有種熟悉的感覺。」 「熟悉?」百夫長瞪大了眼睛,「將軍認識他?」 「不是,我不認識,是感覺。」古月衣低聲說,「就像我成名那一戰,李長根的大軍向我圍過來的時候,我中了箭,我想站起來都不能。當時我真的以為自己射完那一箭就要死了。面對那個騎黑馬的老人,我也發了一箭,發箭的瞬間,我就是這種感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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