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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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和古月衣都搖頭。在這個地方獲得大量的補給並不容易,原本殤陽關裡的各種庫存,離軍撤離的時候已經燒盡了,而即便是距離最近的楚衛國的城市,籌集藥品運來也需要十二天之久。 「還不是最糟糕的,糧食也在耗竭。」息衍說,「離公的軍隊真是一幫兇獸,潰敗也不讓人好過。我們現在所剩的米麵,最多也不過支撐十日。」 「我軍的輜重營倒是得以倖免,」古月衣道,「不過我們本身帶的糧食就不多,倒是很多供馬匹食用的燕麥,必要時候也可以拿來充當軍糧。」 「近在咫尺的就是天啟,能進入天啟,補給何等容易。可是皇帝依然沒有對白將軍的表章回復麼?」息衍問。 白毅搖了搖頭。 醫官的首領也從兵舍裡跟了出來,是個鬚髮花白的老人。他湊近白毅身邊:「大將軍,便是這樣了,其他幾個兵舍也都一樣,如果藥物補給還是跟不上……」 他搖了搖頭。 「藥物會有的,你盡你的全力即可。」白毅說。 一聲極盡淒厲的吼叫忽地從兵舍中傳了出來,刺得人心裡一顫。吼聲半途而止,而後是混亂的人聲,像是裡面的傷兵都爬了起來,又有人大聲地說著什麼,一片嘈雜。 白毅吃了一驚,轉身按住門把手,就要推門進去。 醫官首領上前半步攔住了他,深深地一拜:「大將軍恕我直言,這些事情大將軍去,沒有用。」 「是什麼事?你知道?」白毅看著他。 「剛才是要截去一條廢了的腿,可我們沒有麻藥,大概是傷兵受不得痛苦。」醫官首領低聲說,「還有比這更糟的,有人受不住,就悄悄地割了手腕。這些天每日都有幾個,在這裡的人,聽得都習慣了。大將軍還是來得不夠多。」 醫官的話裡有責怪的意味,可白毅沒有發怒。那扇門的把手在他手中,他卻沒有推開。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放開了門把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情。 「藥物會有的,你盡你的全力即可。」他重複了一遍。 這麼說的時候,他又恢復了一直以來的靜如止水。那絲疲憊一瞬而逝,便如秋葉落下的痕跡,本不存在。 三名將領並肩往營門外去,周圍一片忙碌,輜重營在軍中幾乎提供了所有的後備支援,維修武器鎧甲的鐵作坊、製作鹿角和柵欄的木作坊、治療戰馬的獸醫營都設置在這裡,配給糧食和收納戰利品也都是在這裡,決戰後略顯蕭瑟沉鬱的殤陽關裡,這一片是最熱鬧的,倒像個小小的集市。偶爾還有軍士抬著擔架從兵舍出來,上面覆著血跡斑斑的白布,白布下的是已經救不過來的傷兵。守在門口的醫官揭開白布略扣一下屍體脖子上的脈搏,確認死了,便揮揮手示意扛屍的軍士快走。這些屍體從人群中穿過,沒什麼人多看一眼,在這裡屍體是最不稀罕的東西之一。 「嬴無翳的傷患未必比我們少,不知道他如何處理,他還要帶著軍隊從滄瀾道歸國。」古月衣說道,他覺得自己不過沒話找話,要緩解三人默默不語的壓抑。 「南蠻軍士自己隨身帶有土制的草藥,不需要什麼醫官。而不能救治的會被自己人殺死,堆在一起燒掉,同鄉的朋友會帶著他的項鍊回家,告訴死者的家人說他們已經戰死。」白毅道。 古月衣讚歎:「是幫不畏死的人啊!」 「別出聲,過去看看。」息衍忽地打斷了他們。 他腳步很輕,跟上了前面一隊扛著屍體的軍士。古月衣和白毅不明究竟地跟上去,只覺得那隊軍士穿行在人群中,目光鬼祟,偷偷地瞥著四周。而後他們一齊在馬草堆邊轉向營地一個角落而去。 三個人跟到了角落裡一個搭著葛布棚子的地方,扛屍的軍士們便把擔架都放下了,為首的伍長踢了踢棚子門口的一面破銅盾。有個面色蒼黃的楚衛老兵從棚子的陰影下面鑽出來,他臉上罩著白布,只露出一對焦黃的眼睛。扛屍軍士中的伍長便沖著後面那些屍體努了努嘴。 老兵伸長脖子,想上去看看。 「新死的,都是離國俘虜,不會錯。」伍長皺著眉,「做這種髒活兒,還有風險,閑得沒事我還騙你麼?」 老兵瞥了他一眼,從軍服的袖子裡掏出五個銀毫來,要塞給那個伍長。伍長卻不願碰他,後退了半步,掀起戰衣的衣角蓋在手上,這才把銀毫接下來。 「嫌髒?」老兵像是梟鳥般桀桀地笑笑,轉身回棚子裡去了。 伍長帶著手下人調頭離去,白毅眼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馬草堆邊,這才緩緩逼近那個棚子。 「好重的石灰味道,這裡是幹什麼的地方?」古月衣把聲音壓得極低。 白毅搖了搖頭。棚子外的一輛大車裝滿了石灰,這頂葛布棚子的一側就是靠著大車上豎起來的幾根竹竿在支撐。 「裡面是什麼?」息衍問,石灰裡面明顯埋著東西。 白毅臉色緊繃,默然地用佩劍劍柄在石灰裡搗了搗。一個東西從石灰裡暴露出來,白毅握住佩劍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顆乾癟的人頭,剔光的頭頂上還能看見青色的紋身,明顯是個離國軍士的模樣。人頭緊緊閉著眼睛,臉上殘留著臨死前的痛苦。息衍用靜都的劍柄也去撥了撥,更多的人頭暴露出來。這堆石灰裡整整齊齊地堆積著成百上千的首級,它們被幹制保存,以免腐壞。每一張面孔都是灰白的,緊緊閉著眼睛,純粹的死寂帶著一股陰寒,直透進每個人的心底。 三個人從大車邊悄悄地看向棚子裡。那是一個頗寬敞的空間,幾十名軍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屍體的衣甲剝去,拆除上面的鐵器和飾品,然後把屍體赤裸著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裡則是一些提著鐵斧的軍士,一具屍體被拖上來,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斷。持鐵斧的看起來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練,像是劈柴一樣,有時候一斧斬不斷脊骨,還得補上一記,也毫不手軟。 首級在地上滾動,老兵們砍剁著,神色木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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