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她顫抖著把蓮花高舉過頭,恭恭敬敬地對著雷碧城俯拜下去。

  雷碧城也跪下向著她俯拜,像是奴僕面對主人那樣。

  「為什麼?」長公主的魂魄像是已被抽走,她搖著頭,「像你們這樣的人會挑選我們?你們有無可比擬的力量,你們可以做到一切。」

  「你們就像古倫俄!對,你們和古倫俄是一樣的!」她想起了這個名字,猛地抬起頭,瞪大眼睛,烏髮散亂,「你們是神的使節,無論是帶來毀滅還是恩賜,都沒有人能拒絕的。」

  雷碧城似乎也因展示這樣的神跡而疲憊不堪,他委頓在地上,微微地喘息著:「因為神的力量雖然無處不在,無所不能,但是他有一個缺點,連我們這些信奉和追隨他的人都不能諱言。神的力量,無法改變人的心。」

  「人的……心?」長公主看著他,目光裡滿是茫然。

  甯卿上前一步彎腰,準確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枝白蓮。他用自己的臉輕輕蹭著白蓮的花瓣,像是孩子依偎在父母胸口似的:「雷先生的神跡,連我這樣的瞎子都能夠感覺到。剛才風初起的時候,忽然覺得像是聽見父親又在對我說話。空氣裡,滿是小時候的味道。」

  雷碧城抬頭看著這個平靜如初的年輕人,忽然有種強烈的警覺。他想起剛才的整個過程裡,這個年輕人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裡,任長公主摟著,他沒有挪動,臉上帶著淡泊優雅的笑。

  ***

  帝都向南,三百八十裡之外,雄關接天而起。

  白毅和息衍並轡而行,白秋練和墨雪兩匹神駿的戰馬步伐輕緩,散鬃在風裡飛揚。息衍銜著極少離身的烏木煙杆兒,懶懶地按著劍柄,古劍的劍鞘敲擊在馬鞍上「鐺鐺」作響。而白毅挺直身體端坐馬上,身形精悍如一杆長矛,他微微皺著眉,環顧左右。

  他們所行的是殤陽關中的兵道,這座城關從修建之日起就並沒有什麼居民,所以一應設施都用於軍事。筆直縱橫的石砌兵道把整座城關分割為一個個小方塊,每一塊均是一處兵營,一旦城上狼煙點起銅鐘轟鳴,駐守的所有軍士可以急速集結,登城守禦。

  此時那場慘烈的大戰已經過去了兩日,城關裡卻依然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煙火味道,濃煙熏黑的痕跡無處不在,路上隨處可見沒有燃盡的木柴。白毅便是靠把三十萬斤燃燒的木柴強行投擲進這座城關,逼迫得嬴無翳不得不在倉猝中出城血戰。

  「這座城關的設計,就像我家裡所藏的那份詳圖,一模一樣。」白毅低低嘆息了一聲,「當初不知是什麼樣的天才設計而成,又耗了多少苦工的命,才修起這座關隘。薔薇皇帝要為他的子孫守住帝都的門戶,真是用盡了心機。說是永不陷落,也不為過。」

  「可還是被你攻克了,也不過是投毒和火攻區區兩樣,便逼得嬴無翳不得不出城決戰。」息衍瞥了白毅一眼,漫不經心地笑著,「你如今贊這座城永不陷落,是借機贊自己的兵法謀略前無古人麼?」

  白毅並不惱怒,也不笑,淡淡的沒有表情:「嬴無翳心裡,也是急於和我一戰的吧?所以他才會出城。而且,若不是爭取歸國的時間,他龜縮防禦,我們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我倒不至於驕傲到以為自己區區手腕,就攻克了這座關隘。」

  息衍笑而不語,拍了拍墨雪的脖子,墨雪小跑起來。白毅的戰馬白秋練便也跟著小跑起來,這兩匹神駿也如故友一樣,卸下了戰馬的警覺和威武,跑得馬蹄飛揚長鬃舞動,倒像是草原上互相追逐的兩匹小馬駒子一樣。白毅的眉皺得更緊了些,卻也沒有約束白秋練。息衍跑得神采飛揚,身體隨馬步自然起伏,指間夾著煙杆,呼吸著迎面而來的風放聲大笑起來。

  跑了一段,息衍猛地一扯韁繩,墨雪長嘶一聲定住。息衍回頭從來路看回去,白毅也勒馬停下,和他目光相對。白毅微微吃了一驚,這一眼他忽地覺得又看到十幾年前那個太清宮前的金吾衛了,一臉的懶散,一臉的自嘲,又是一臉的不服氣。

  「你有什麼話說?」白毅問道。

  「你可記得這條路我們二人走過,那是我們還在帝都當金吾衛的時候。」息衍摸了摸下頦的短須,「那時候我們官職低微,奉羽林將軍程渡雪的令,被派來殤陽關公幹。進城第一件事就是被嚴令若干條,我記得其中一條就是非戰不得跑馬,除非是傳遞信函的報馬。街頭有人跑馬若是給抓住了,是要責打軍棍五記。我記得我們就是被引著,從這條路去的軍營,一路上戰戰兢兢,韁繩握得緊緊的,生怕馬跑了起來犯了軍規。」

  他忽然展顏一笑:「現在這殤陽關裡,我就是一馬跑到頭,又有誰能攔得住我?」

  白毅微微愣了一下,也露出了一點笑容:「其實我倒也記得這事。當時我們這些帝都來的金吾衛被人看作是一幫膏粱紈絝,到了這座雄關,被值守的都護看不起。禁令中還有一條說非有人引路,不得私自離開軍營四下觀望,違令就是窺探軍情,可以直接推出去斬首。我後來出仕楚衛,也就再沒有機會來殤陽關,這次臨行之前,後悔當年沒有違反軍規趁機看看這座城關的結構和佈置,僅僅依靠一張地圖確定方略,其實心裡底氣略微不足。今天繞城看了這一圈,心裡的一件事總算是放下了。」

  息衍略有鄙夷的神色,鼻孔裡低低地哼了一聲:「你這人這些年爵位越高氣派越大,人也做得越來越沒勁。同是一件事,我是想著今非昔比,如今帶馬跑跑,意氣風發圖一個樂子,而你一臉苦大仇深,什麼事情都要聯繫到你的軍務上去,搞得跟你說話都提不起精神來。」

  他揮舞煙杆遙遙點著白毅的臉:「你這種人,便只是天生一個名將的命,做不得什麼別的。若是天下安定,你不能舒展抱負,就只有入山自己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抱負?」白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什麼抱負?我不過是一匹拉車的馬,因為後面有鞭子打著,不得不一步步向前。我和你息將軍不能比,你有縱橫之志淩雲之氣,可當年我們人微言輕,一個小小的都護也敢勒令你不得跑馬。我就猜到你心裡咽不下這口氣。這十幾年過去了,你已經是伯爵的身份,還要出這口氣。你說你當年走在這條路上戰戰兢兢,我卻不相信,只聽出當年你滿心的不服氣。」

  息衍像是被他這話噎了一下,有些悻悻然,只能低頭叼著煙杆沉默。

  兩人又並馬走了一段路,息衍忽地從嘴角摘下煙杆,點著白毅的鼻尖:「你這個指摘人的習慣,多少年還是改不了。一貫的狂妄自大,難怪我當年就不能忍你!」

  白毅沒有料到居然是這個回答,不禁失笑:「就算我狂妄自大,你自己心比天高的毛病你自己還不知道?天下間有誰能攔得住你的馬,能停下你要做的事?別說一個都護,就是皇帝你也未必放在眼裡,你當年喝醉了酒,說此生三恨,恨不生在薔薇皇朝,可以夷平九州;不生在風炎皇朝,可以北克蠻族;不生在北陸寧州,可以看見萬千美人迎風舉翼,衣白如雪。你自己當年這些橫行無忌以下悖上的話,自己都忘記了不成?難道我狂妄自大,我說你的毛病便都是不中聽的了?」

  息衍攤了攤手,瞥了他一眼:「我是橫行無忌以下悖上,白大將軍便是中正平和兢兢業業?」

  白毅的笑容忽地僵在臉上,變得有幾分怪異。他略略沉思,轉頭看著息衍:「不,我和你雖然有許許多多的不同,但是若說我的心裡,和你一樣橫行無忌。天下間我要做的事,沒有人能夠停得下!」

  息衍聞言,神情微微一震。他本來也有玩笑的意思,這時候卻無端覺得沉重起來,帶著馬又行了幾步,他低聲道:「你倒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是你剛才所說的,你這樣一個橫行無忌的人,為什麼又成了人家拉車的馬?」

  「牽掛太多。」白毅似乎早已料到了這個問題,自己笑笑,「息衍,世間偌大,終究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不是一馬平川任你我賓士。被套上了輓具,神駿也只有變成馱馬。雖然也知道卸下輓具或許可以海闊天空,但是,我不再有當年的心境了,終究不是一個目空四海的人。」

  「什麼是你的輓具?」息衍忽地拉住墨雪,轉頭直視白毅,一字一頓。

  「這話你當初就問過,我沒有回答,現在你問,我還是不能回答。」白毅還是笑笑,「不過你的幸運,便是沒有被套上這副輓具,你的不幸,也是在此。」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長歎:「繞來繞去,還是繞不清楚。這麼多年,從朋友變成對手,始終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

  白毅不答,策馬笑笑而行。

  幾名褐色軍衣的軍士扛著藤編的擔架從道旁經過,身著楚衛軍山陣槍甲的軍服。他們看見了迎面而來的兩騎戰馬,也清楚地知道這兩人的身份,於是小心翼翼地把擔架貼牆放在道邊,列隊挺胸,目不斜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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