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Ⅲ | 上頁 下頁
五二


  「那麼這次謝謝白毅將軍,如果白將軍的運氣好,我們很快還會再見。」老人點了點頭,「一天之內,看見了三個讓我期待已久的人,真是幸事。」

  「如果再見,你我可能都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白毅緩緩收弓,「你可以走了。」

  「以這作為小禮留贈給白將軍。」老人淡淡地說。他猛地揮手震動全部琴弦,他彈琴的時候慢而悠揚,此時卻是雷霆般的諸弦齊鳴。清厲的琴聲在夜空中仿佛刀子一樣飛揚出去,不可思議的,他琴聲所到,濃郁的霧氣立刻變得稀薄起來,失神跪倒的軍士們紛紛清醒過來,茫然地看著周圍,握刀的人不約而同地感覺到刀柄上盡是濕漉漉的,披著棉甲的士兵則感覺到渾身甲胄黏在身上,沉重不堪,仿佛剛剛在一場微雨中行軍。而沉悶的空氣卻變得清潤,讓人腦海裡的混沌忽然消散,茫然地以為剛剛做了一場大夢。

  老人立馬在萬軍陣中,遙遙地向著白毅躬身行禮,複而環顧諸軍,調馬離去。

  沒有人敢於阻攔他,他的目光聖潔威嚴,不可侵犯。

  殤陽關的城門洞開,數百名雷騎放馬出城,老人的隊伍和雷騎的隊伍相遇,雷騎圍繞了黑馬,把他保護在中央,向著城門疾速退卻。而那名失去手臂的從者跟隨在黑馬之後,步伐依舊是流星一般。

  七

  嬴無翳的棋子落在棋盤中央,吭然有聲。謝玄拈著棋子,久久也不跟上。

  「不要像滿懷心事的樣子,國師來之前,我們還來得及再下半盤棋。」嬴無翳低聲道,然而語氣嚴厲,似乎為屬下的分神不滿。

  「來的是敵還是友?」謝玄低聲問。

  「要想一統天下,需得千萬人助力,他今天是我的朋友,明日也許是我的對手。然而此刻彼此在一條船上,則用人不疑。」嬴無翳道。

  「怎麼判斷彼此在一條船上?有人看起來微笑,暗中握刀,別有所圖。」謝玄忽地一揚眉。

  「要做天下的主人,便不能疑心太重。」嬴無翳微微搖頭,「因為你分不得神,便如我從未懷疑過你,雖然你的聰明十倍於我。這個道理,將來你會懂。」

  張博進帳,半跪於地:「國師雷碧城先生在帳外求見。」

  「我離國的貴客遠道而來,卻那麼拘謹?」嬴無翳將棋子投回盒子裡,「有請。」

  張博轉身掀開軍帳的羊裘簾子,穿著黑袍的老者輕飄飄地踏入,他的黑袍長至足下,高至頜下,領口以生鐵片保護,只能看見一張似乎蒼老又似乎年輕的臉。他緩行至嬴無翳和謝玄的棋盤前,恭謹地半跪下行禮。

  「看見我的戰馬驚懼,就知道是國師來了。」嬴無翳推開棋盤,「國師每次駕臨都有異相,這次是不是也驚動了白毅?」

  他這麼說的時候微笑,撫摸著下頜褐色的微髯,目光卻是冷冷的。

  「當日國主見我不驚,如今白毅也不驚。」雷碧城回答,「本來準備橫穿敵陣,代國主示敵以威儀。可惜我低估了白毅,險些身陷在他的大陣中。」

  「看來白毅又和我平分了這一局的秋色。」嬴無翳示意謝玄起身,對雷碧城比了一個手勢,「國師上座。」

  「國主是人王,白毅是軍王。」雷碧城坦然入座。

  「軍王?」嬴無翳默然片刻,冷冷一笑,「白毅確實是軍王,我卻未必是人王。要我自己說起來,霸王吧?國師不辭千里,忽然駕臨,是前來助我的軍威麼?以國師的秘術,對我軍是極有裨益的。」

  「國主恕臣下擅離職守之罪。」雷碧城起身拜伏,「此次不奉召見離開九原迎接國主軍駕,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嬴無翳一挑眉,卻不請他起身。

  「墨離縣侯的反意已經明朗,如今的九原城裡動盪不安,聽說國主軍駕被白毅阻擋在殤陽關下,人心更加變動。長公子已經不能彈壓諸大臣的勢力,大臣中有人已經準備開城迎接墨離縣侯。而墨離縣侯部下雖然不多,要擊潰九原城的守軍卻不難,這些兵力的一部分已經混在請願的民眾中駐紮在九原城下,形勢一觸即發。我本應守護長公子,但是情況緊迫,不得不來這裡告知國主。」雷碧城再次下拜,「國主請饒恕我的妄為。」

  嬴無翳沉默了片刻:「我的侄兒已經敢於動用兵力了?看來這小東西沒有讓我太失望,比他那個卑鄙卻懦弱的父親要強。」

  「如今的形勢,只有國主軍駕親臨九原城,那便是雷霆天降,任何人都不敢在國主的軍威下作亂!」雷碧城斷然道。

  嬴無翳斜覷著他,良久,淡淡地一笑:「可是我聽說我的侄兒敬你若神明,曾經連續幾個月在九墟神宮外,沐浴齋戒,請求你賜他以神啟。國師對我忠誠,卻沒有考慮過如果我的侄兒登位,他對國師的禮敬只怕還勝過我麼?」

  「天地間只有一個神,神把啟示給予他所鍾愛的人。怎麼是我這樣的人能夠賜予的?神俯視著離國,這是離國即將強盛的時代,而神已經把啟示給了國主,就不會再賜予其他人。所以墨離縣侯要求,是求不到的,我是侍奉神的僕從,不敢為了俗世的禮敬而背棄他的意志。」雷碧城低聲道。

  嬴無翳沉默了一會兒,一揮手:「國師請起,國師對我國幫助極大,是我嬴無翳尊貴的朋友,在這個內亂外敵皆有的時候,國師如此忠誠果敢,顯得更加難得。」

  雷碧城搖了搖頭:「恕我直言,我並非忠誠于國主,我的生命已經奉獻給了神。我是他的使者,是他要把勝利賜予離公,任誰都無法阻止。我們這些匍匐在神腳下的人,不過是驚恐不安地奉他的召喚,實現他的意志。」

  「那麼這一次國師又帶來了神的旨意麼?」

  「不!是神的警告!」雷碧城神色肅然,「國主有一場危難就在眼前。」

  「我有很多危難,每時每刻都在眼前。」嬴無翳不動聲色。

  「那麼我想問國主,這一次即便國主可以從殤陽關脫出,是否也必須冒著巨大的損失?城外白毅七萬聯軍,縱然國主麾下軍士悍勇,也難保不被群狼所困。而北方柳相所帶的赤旅軍團防禦華燁的風虎鐵騎,到時候若不肯投降,也是註定要損失掉的。國主帶了殘餘的兵馬,還要沿著北邙山迂回,取道滄瀾道回國,到時候也許墨離縣侯已經以兵變拿下了九原城。國主到時城門不開,而白毅大可以領兵在後面追殺,離國其他城市還未來得及回應國主,國主已經被前後夾擊。」雷碧城直視嬴無翳,「這些國主想過麼?」

  嬴無翳沉吟片刻,微微點頭:「這個危險我離開天啟之前就已經想到。」

  「那麼在國主的計畫中,該當如何應對這種困境呢?」

  「這是賭博。」嬴無翳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因為帝都對於我們,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進出的資貨都被諸侯封鎖,我們無法壯大自己,手中空持有皇帝,卻無法用他來威脅敵人。必要時,這些諸侯大可放棄皇帝讓我一劍殺了他,再殺進天啟來勤王。而我如果失去賴以起家的南蠻諸部,就會被活活困死在天啟,再無可以呼應的力量。所以這一次我本來準備急速行軍,在諸侯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沖出殤陽關,最多是曠野相遇,即便是一戰,還可以繞過敵陣的封鎖回國,不至於損失巨大。卻沒有料到白毅的防禦這麼堅實,我沒能及時沖出殤陽關,現在心裡也後悔。」

  「國主所想,是如果急行軍回到九原,趁著墨離縣侯還未來得及起事,便大軍入城。那時候以國主的軍威,動搖不定的臣子勢必立刻歸順在國主的軍旗下,墨離縣侯的謀反自然而然煙消雲散。這就是國主所謂的賭博吧?」

  嬴無翳點頭:「國師知我。」

  「可是國主難道沒有想到,墨離縣侯的反叛,也許根本就是一個圈套,引得國主離開天啟。所以白毅早已在殤陽關前設下了重重大軍,以國主『岳峙雷行』的戰術,卻不能脫出殤陽關。而墨離縣侯只是暗中蓄積兵力,並不急於和長公子在九原城下開戰,這可能也是另有目的。」雷碧城緩緩說道。

  嬴無翳恍然大悟:「這是引我回國的誘餌!我擔心嬴真不能守國,就會急於破圍,那樣正中了他們的圈套!」

  「不錯,所以墨離縣侯是在等待,國主不動,他也不動,而諸侯亦然。我來的路上已經聽說白毅約了國主七日破城,這未必不是一個逼國主儘快突圍的計策。」雷碧城揮手袖子拂過棋盤,「所以這一陣若是一盤棋,還有無數的後招沒有顯露出來。國主在邊角地上所見的廝殺,只是敵人為了在中盤絞殺我們所放的煙幕!」

  滿盤棋子落在榻上,啪啪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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