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Ⅲ | 上頁 下頁 |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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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楚衛的軍士們穿出矛手和弓箭手的列陣,在方圓之陣的周圍一圈每隔三十步便設一柴堆,在柴堆上澆了廚下帶著用來做菜的牛油,點燃了。熊熊大火立即沖天而起,把周圍照得一片通明,霧氣看似也稀薄起來,只是隔著十幾步,依舊只能看見朦朦朧朧的人影,看不清面目。 「有火就好多了,」古月衣道,「倉促間哪裡得來的木材?」 息衍笑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看向不遠處的白毅:「白大將軍說,此時必先點火,鎮靜軍心。所以我好不容易從營中帶來幾輛木城樓,全部被他劈來燒火了。」 古月衣愣了一下,隨即點頭:「不過幾輛木城樓不足以防禦,用來點火卻是上選。對於尋常軍士,看不見便無法辨認旗號徽記,無法調配,我們收整出來的幾萬人便是一盤散沙。白將軍所言不錯。」 息衍還是笑:「他當好人,燒我家的柴,他倒是已經習慣了。」 白毅像是沒有聽見兩人的話,只是靜靜地凝視著陣外光芒灼目的火堆,似乎在想著什麼。 程奎提著雙馬刀,刀尖看似無力地在兩側拖下,環顧周圍,眉間緊蹙。他是個粗魯的人,還很少那麼神情凝重,看起來都有點古怪了。 「程將軍是我們中最熟悉戰馬的人,淳國的馬場也是聞名東陸的最好的馬場,不知道以程將軍的經驗,到底什麼樣的事情會驚動馬群呢?」古月衣問道。 程奎想了一會兒:「天災。」 「天災?」 「地震、地陷、火山噴發,還有海嘯都會讓馬群驚恐。有一年夏天,沿海幾個馬場的戰馬都驚瘋了,咬傷了馬夫,跳出圍欄紛紛逃到附近的山上。我們當時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馬群搜羅回來,也就是那一年。滁潦海大雨,自西而東的洋流水勢高漲,穿過天拓海峽的時候,聲音像是打雷一樣,海水湧上來,遠遠看見的人說,水牆有十丈之高,是罕見的事情,周圍的漁場和附近都農田都被沖毀,海水還從河口倒灌,附近的幾個鎮子都遭災了,又說是閩中的鮫人設下法陣驅動洪水,我國損失慘重。我是那時候派去收馬的人之一,站在山坡上看著腳下的馬場被沖毀,心驚膽戰,覺得是馬救了我。」說到馬,程奎侃侃而談,神色認真。 古月衣讚歎:「程將軍是騎兵,也是愛馬的人。」 「我追隨將軍以前,是個馬夫。」程奎說得誠懇。他所說的將軍是淳國的名將華燁,也是華燁把他從一名馬夫提拔為風虎騎軍的都統領。 「這裡不會有海嘯,更不會有火山,難道是地震?」古月衣轉向息衍。 「殤陽關建關以來,歷經數百年不倒也不損壞,是因為這裡的地塊堅實,史書上從未見有地震的記載。」息衍搖頭,「我有種感覺,是什麼東西要來了。」 程奎渾身一顫,轉頭看著息衍:「我也感覺……是什麼東西要來了,可是那感覺,說不清。」 古月衣微微打了一個寒戰,他沒有說,但是心底那種隱隱約約的不安和息衍程奎沒有半點的區別,而那種不安在馬群平靜下來之後,依然縈繞不去,而且越來越強烈。 「是什麼呢?」他低聲自問。 「是天災一樣的東西吧。」息衍低聲道。 古月衣看了他一眼,看見這個灑脫放曠的息衍正看著西南方,目光冷漠威嚴。 他吃了一驚,這時候,所有人同時聽見了琴聲伴著馬蹄而來。 此時的殤陽關內,離軍主帳之中,嬴無翳和謝玄相對,一言不發地著棋。 兩人落子如飛,走的是快棋,一人棋子落定另一人必須立即跟上,否則便算是推盤認輸。嬴無翳慢棋上和謝玄的功力相差太遠,快棋上偶爾能以亂取勝,所以喜歡快棋,不過謝玄五原世家出身,下棋從來都是講究運籌帷幄,不願意陪嬴無翳下快棋。不過白毅七日之約後,謝玄幾乎是從不解甲地巡視各營,防備聯軍的進攻,兩人除了下盤快棋,也是別無娛樂了。 嬴無翳知道機會難得,所以棋力比平時更添兇悍,一步步緊逼過去,眼看這一局中盤就能奠定勝局,是他平生和謝玄下棋從來不曾有過的勝局,忍不住大喜。謝玄無奈,以他所想,快棋不是正道,不過他也知道主上好勝,便也只有硬著頭皮苦戰。 「謝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嬴無翳大笑。 「王爺欺我沒有急智而已,若是一杯清茶走慢棋,我就不會連續犯下兩手大錯,這時候王爺的中盤早被我橫破,一點實地都不剩下了。」謝玄道。 「慢棋勝也是勝,快棋勝也是勝,你這個智將,腦子卻比別人滿上半拍,遇事都是先想一想,也算你的弱點吧?」嬴無翳還是喜氣洋洋。 「不錯,腦子慢也是弱點,不過,」謝玄話語一轉,「王爺的腦子比謝玄慢才是對的。」 「怎麼說?」嬴無翳不解。 「武人爭勝在刀劍一揮間,想都來不及,只能憑著平日苦練的敏銳。將軍決勝在一陣間,一個令旗揮下,是對是錯,立刻就見分曉。諸侯決勝在十年間,十年時間,十次秋收,一代兵勇長成,就可以改變一個國家的國力。而皇帝決勝一生不過一個決策,錯了便難以挽回。」謝玄緩緩道。 「一生一個決策?」嬴無翳皺眉,「怎麼說?」 「譬如風炎皇帝,是英雄罕見的皇帝。他兩次北征,行軍佈陣的方略流傳下來,便是今日的名將看了也要拍手叫好,蠻族七部被他打得節節敗退,不願意支持北征的諸侯也不得不捐助錢糧,堪稱是謀略的高手。不過他一生犯了一個大錯,所以風炎鐵旅兩次北征,不但沒有富國強民,而且搞得國庫空虛。」 「什麼大錯?」嬴無翳略有些不悅,他是征戰之主,對於白氏皇族雖然蔑視,對於薔薇和風炎兩位強橫帝君頗有敬佩之心。 「根本不該北征。以大胤的國力,那時即便雪嵩河一陣獲勝,也不代表可以一舉攻佔北都城世代統一南北。那時候蠻族七部中,還有一半的男丁可以上戰場,而北方朔北部的狼兵還未能拋開和青陽部的敵意。假設這些力量都湧到風炎皇帝面前,即便以他絕世的雄霸,大胤的諸侯傾家蕩產,也不過是和蠻族拼到兩敗俱傷,最後若是獲得草原,怕是不得不把蠻族趕盡殺絕,那樣得來的土地又有什麼用?得來的土地也不適合耕種,而我東陸子民能夠去放牧麼?」謝玄搖頭,在棋盤上緩緩落了一子,「一生征戰,不過得一個霸王的虛名而已。」 嬴無翳聽得入神,不禁扣著棋盤思索:「那麼說,你看來北征不對?可若不北征,以當時蠻族青陽部兵勢強橫,仗恃虎豹騎和鐵浮屠之威,懷柔也未必能奏效啊。」 「當風炎皇帝之世,統一天下根本便是一個夢罷了,不必征戰也不必懷柔,任北陸自立好了,留待子孫將來征討。以風炎皇帝的才具,當一個太平皇帝,國力由此強盛,不是問題。風炎皇帝錯在他起初便要一統天下,後面的手段再精妙,目標還是錯了,又有什麼用?所以所謂皇帝,一生只要一個謀略,是做太平皇帝,是做霸主皇帝,還是縮頭做烏龜皇帝,大可以想清楚了慢慢選,腦子慢不是錯,動手快也沒有用。」謝玄一笑。 「好不容易當上皇帝,卻要當太平皇帝,還說烏龜皇帝也是謀略,叫人怎麼能甘心?」嬴無翳搖頭。 「可若歷代皇帝都是薔薇皇帝,誰供給他糧草兵勇來打一場又一場的陽關血戰?」謝玄比了一個手勢,「該王爺走了。」 嬴無翳一看棋盤,愣了一下,手裡本已捏好一粒棋子想清楚了應招,此時卻怎麼也下不去了。謝玄一子,不偏不倚的卡在他兩塊地盤間的要衝所在,他開始沒有留意這個位置,一下子被打得手忙腳亂。 謝玄一聲不吭地看著他,看他搓手搓了良久,終於不甘心地把棋子重新攥回了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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