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Ⅲ | 上頁 下頁
二九


  他懷中抱的不是羽然,而是那個英氣豔麗的離國公主,此時公主的臉色已經全無人色,只是扭動身子竭力掙扎要避開這個惡鬼般的少年。姬野手一緊,感覺到了掌中的青鯊。

  「不要過來!」他用盡全力把青鯊橫在公主的脖子上,「不要過來!」

  「你已經戰敗!」嬴無翳勃然大怒,「難道天驅的武士,就是這樣的貪生怕死?不知羞恥?」

  「羞恥?」姬野的面孔扭曲,「你們那麼多人……都要殺我。你們所有人!羞恥……什麼叫貪生怕死?每個人都要活下去的!為什麼說我貪生怕死?我要活著回去!我要是死了,誰也不會管我,誰也不會管我的!」

  鮮血在不斷地流逝,剛剛回復的意志又隨著血流失。姬野的話最後變成了咆哮,嘶啞的吼叫。

  離國君臣啞然無言,雷膽營數十名精銳,失手於一個十八歲的下唐少年,乃是二十年不曾有的恥辱。嬴無翳霸武九州,刀下勝一個無名的武士,也絕說不上榮耀。他們卻不明白,姬野其實並非在對他們說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對誰咆哮。

  他看著周圍的雷騎,覺得那些軍士的面孔像是昌夜、像是幽隱、像是雷雲正柯,更像是一些他似曾相識的人。所有人都對著他猙獰地笑。他站在無盡的黑暗中,整個世界都在一片茫茫的寒雨裡,腳下一片鮮紅在流動。

  「野兒……要好好活下去啊……媽媽要看著你活下去……像狗一樣也好啊……」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很遙遠的地方對他說話,有一雙溫柔的手就在他身後梳理他的頭髮。

  他用盡力氣回頭,身後為他梳頭的白衣女人緩緩化為空虛。他忽然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那個為他梳頭的女人,已經死了!他提著染血的刀,獨自站在黑暗中,這個世界如此的寒冷。

  姬野的身體一陣抽緊,青鯊在公主的脖子上劃開一道血痕。

  「慢!還可以商……」嬴無翳大喝,卻不知道怎麼接下去。

  他十九歲稱侯,雙刀殺人無數,平生遇強更強,從不曾在敵人的要脅下屈服,自負可以和忠心于自己的武士們共存亡。當著手下將士,「商量」兩個字他無法出口。可是敵人手中的,偏偏是他最鍾愛的女兒。

  五千離軍在這場寂靜如死的對峙中束手無策,四周只有風聲,蕭瑟的風拉扯著衰敗的野草。一個低低的哭聲響起,哭聲漸漸亮了起來,跟隨風一直遠去,悲切又淒涼。

  手上微涼的淚水讓姬野清醒過來,他用力擰過公主的臉,看見那個蠻橫的公主淚流滿面。公主一邊哭著,一邊看著十幾步外的父親,她想喊什麼,可是嗓子已經啞了,怎麼也喊不出來。姬野再去看嬴無翳,亂世霸主的臉上竟也透出蒼涼之色,一隻手向著他伸出來,像是要說什麼,可是卻久久不能出口。

  此時手掌萬民生殺大權的嬴無翳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父親那般。姬野怔怔地看了許久,嘴角忽然有一絲慘澹的笑容。原先直沖頂門的殺氣和血性此時都消退下去,比方才更深卻更平靜的一種絕望慢慢籠罩了他。亂世霸主又如何呢?掌握了再大的權力和威嚴,也還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活下去。

  可這世上,並非每個人都能活下去。

  姬野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一把丟掉了青鯊,狠狠地一腳蹬在公主的臀部,將她踢了出去。

  「你滾!你滾!」姬野乾澀地笑著,笑聲中滿是空虛。

  「好!」姬野抹去自己臉上的鮮血,緩緩坐下,「你們誰來殺我?」

  「姬野……姬野!」呂歸塵大吼,他拉著腰間的影月,他的身體前傾,像是隨時要衝出去。

  「世子!世子!沒用的!」息轅拉著他的手臂。

  短暫的猶豫後,短短的兩名雷騎兵閃電一樣欺近了姬野的身旁,一人以身體翼護公主,另一人猛一咬牙,馬刀全力斬落,再無半點疏忽。戰刀臨頭的時候,姬野猛地抬頭,看著死神劈頂落下。即便是死,他也要親眼看著自己如何死去。

  一道火影疾閃而過,「叮」的一聲,斬馬刀平貼在姬野的頭上封住了這一刀,嬴無翳帶馬停住。

  「王爺!」雷騎急忙翻身下馬。

  嬴無翳面無表情,一刀削斷了女兒身上的皮繩,將她抱上炭火馬,又回頭去凝視端坐在地下的少年武士。姬野正揚起頭,此時的東陸雄獅和來日的君王目光相抵,姬野沒有回避。

  嬴無翳的長刀掛上了馬鞍,他一轉身,火色的大氅一揚,逆風離去。刀騎武士跟隨在他身後按刀戒備,騎射手在最後壓陣。遠處的呂歸塵長舒一口氣,正要帶馬而出,卻被息衍按住。下唐輕騎緩緩推進,弩手的隊形緊隨其後。中間地帶一片空曠,只剩下姬野強撐著身體坐在那裡。

  「父親。」公主驚恐未定,雙手勾著父親的脖子,面頰貼著他的胸鎧。

  嬴無翳輕輕撫摸女兒的頭:「畢竟是女孩兒啊。」

  「真的不殺他?」謝玄策馬貼近嬴無翳的身邊。

  嬴無翳搖頭:「等將來吧。」

  「只怕會是將來的災禍吧?」謝玄感喟一聲,並不再勸。

  「天驅的小孩,你叫什麼名字?」嬴無翳忽然拉住戰馬,回身喝問。

  「姬野,荒野的野。」

  「荒野的野……好!有朝一日若是成為名將,」嬴無翳大笑,「就來和我爭奪天下!」

  五

  胤成帝三年,八月十七日,燮羽烈王與離公嬴無翳相遇于殤陽關外五十裡的澀梅谷口。

  大燮初年,茶坊酒肆裡最流行的幾段書之一就有《澀梅谷霸王奮刀》一章。說到這裡,先生們無不眉飛色舞吐沫飛濺,仿佛揮袖之間五千雷騎衝鋒陷陣,帝王們刀劍縱橫。孩子們也喜歡聽,喜歡聽霸主和皇帝旗鼓相當,惺惺相惜,他們相約於若干年後決勝東陸,而其中一人真的成了東陸的主宰。

  可是那場意外的決戰在史書中的記載卻是極簡約的,《燮·河漢書·威武王本紀》說:「成帝三年,八月十七,王出殤陽關,帝出黯嵐山澀梅谷口,終相遇。陣前相決,王惜帝之才,收刀北向而去。帝年二十二,初起野塵之軍,語項太傅曰,『我遇王,而知天下諾大』。」

  而此時獅子的骨灰已經沉沒在越州的流水中,而皇帝高坐在太清宮的帝位上,目光空洞地越過重重雲天,去向沒有盡頭的遠方,他的腳下,萬臣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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