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Ⅱ | 上頁 下頁
七三


  「明明已經猜到最後的結果,可是我們還是一代又一代地拔起劍。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有一個聲音在人群外說。

  呂歸塵想了起來,進入大殿之前,就是這個聲音回蕩在他耳邊。

  「來了!來了!快走!快走!」大笑的影子們仿佛驚恐起來。

  呂歸塵猛一轉身,周圍已經不再有人,影子消失了,那個說話的人也不在。

  「只是畏懼這樣地活著啊,畏懼那些滿是血的畫面,也畏懼苟且著哭泣著死去。」那個聲音還在,仿佛從黑色的天空裡投下來。

  「你在哪裡?」呂歸塵大喊。

  「回頭看我。」

  他猛地轉身,看見身後血色的腳印綿延向著遠方。他抬頭,看見了那個人,手中捧著火紅的古老巨劍。他融在黑暗裡,面目呂歸塵看不清楚,只能看見一雙眼睛。

  「握住它。」那個人遞過了劍,他的聲音帝王般不可抗拒。

  呂歸塵顫抖著伸出手,接住了劍。可怕的灼熱忽然灌進了他的身體裡,像是要把他的血脈撐得爆炸。他用盡全身力量咆哮起來,一瞬間,生命又回到了他的身體裡,他血氣充盈,他聲威如龍。劍自己也吼叫起來,不是金屬的震鳴,而像是巨大的太古巨龍立在呂歸塵的身後。

  呂歸塵踏前七步,重重地把巨劍插進地板的石隙中,拄劍前望,仿佛君臨整個世界。

  兩股聲音彙聚為強大的聲浪,在封閉的墓室中滾動著傳播出去,像是狂烈的風,裹著石屑,把火焰也壓得倒卷回去。姬野和羽然完全無法抵擋,立刻就被震暈過去。

  息衍揮劍劈下最後一名僵屍的頭顱,猛地抬腳踢開了石門,撲面而來的就是龍吼般的聲音,勁風裡的石片劃傷了他的臉頰。

  「這是……這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隔著火焰,他看見陰殿正中站著纖弱的身影,拄著神聖的劍。

  「這就是最後能夠繼承天驅的人麼?」翼天瞻垂下了銀槍。他沉默了一刻,跪下了,握緊手亮出指上蒼青色的扳指,「北辰之神的光輝照在我們彼此的雙肩,我們因尊嚴而自豪,因勇敢而榮耀。鐵甲依然在。」

  「這就是最後能夠繼承天驅的人麼?」女人也輕輕地說。

  呂歸塵仰天倒了下去。

  女人支撐起身子,看見洞開的石門那邊,是息衍的身影。兩個人隔著清油燃燒的熊熊火焰對視了一刻,女人站了起來,以還能活動的一臂把三個孩子一一地推著,推出了大殿,燃燒的椽子不斷地落下來,她像是站在末日的火雨中。

  隱隱的轟鳴聲傳來,息衍的神色變了,「他們開始灌湖了!」

  「怎麼辦?」翼天瞻緊張起來。

  「水會不斷地漲高,沿著向上的甬道,我們可能浮出去!」

  息衍轉過去看著女人,他只要穿過那片火海就能把她拉出來,他不怕火焰,也不怕崩塌的大殿,可是他覺得女人離他很遠,遠得一輩子都無法觸到她的手。

  「對不起,我……終於沒能走到頭。」女人輕聲說,她不知道息衍是否聽見了她的話。

  她轉過去走向那具骷髏,站在他的身邊,嘴唇輕輕地動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骷髏輕輕顫動起來,他的全部肋骨依次地打開,就像幽隱拔劍的時候一樣。女人偏腿坐在骨馬的背後,疲憊地靠上去,肋骨又一一地閉合,整個骨架和她融在一起了,彼此不再分開。那匹骨馬還是靜靜地趴在地上,可不知怎麼的,讓人覺得它就要站起來,帶著它的主人和這個女人,甩著馬尾,慢慢地走向天涯。

  息衍明白了。

  「悲喜總無淚也,是人間白髮,劍膽成灰。」七百年前,胤始帝對著薔薇公主的鬼魂唱的這句詩忽然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原來每到回首時,總是已經花落水涼,塵埃落寂,雖然有如此多的悔悟,卻終究只是看著她花葉一樣漸漸地枯萎了。

  燃燒的大樑終於墜落了,隔斷了一切的視線。側面的石壁裂開了,水聲有如雷鳴,像是接天的水牆塌了下來,卷著白沫壓向他的頭頂。

  迴旋激蕩的水把他整個地卷了起來,他奮力地撲過去抱住了姬野和羽然。水整個漫起來推著他向外去,火熄滅前的最後一瞬,他看見在水中奮力撲救呂歸塵的翼天瞻,他以斗篷裹起古劍,把劍和呂歸塵都抱在左臂裡,而他的右手緊緊地攥住了指套,水洗去了上面的塵埃,他親吻在那只經過數百年依舊展翅的鐵色蒼鷹上。

  翼天瞻把指套套在了孩子的拇指上,幫他握緊了拳。

  二十一

  姬野用力地睜開眼睛,只睜開了一道細縫,眼皮重得像是粘在一起。

  「你醒了?」有人輕聲說。

  姬野循著聲音的方向扭過頭去,說話的人背著手站在視窗,陽光明媚,姬野只能看見一個依稀的背影。強烈的陽光讓他不由得舉手去遮住眼睛。

  那個人緩步走到了他的床邊,「你已經睡了一日一夜。」

  「你……你是誰?」姬野的眼睛適應了光亮,他看清楚了對方的容貌。

  那是一個清秀的年輕人,大約二十出頭,輕衣綿甲,頎長挺拔。他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酒味,對面一熏,姬野好像都要醉了,可是年輕人的一雙眼睛還是清明透亮的。姬野看見他手中握著一個扁扁的白銅罐子,想必盛的就是烈酒。

  「我叫謝圭,」年輕人微微一笑,「你不認識我,也不用記住我。只是有人托我把你帶到這裡來,所幸你們都沒有事,終於不辱使命。」

  「跟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哦……」姬野用力地撐起身子,身上的傷口像是裂開了,劇烈地疼痛起來。

  謝圭沒有阻攔他,伸手指了指。就在旁邊不遠處的竹床上,羽然蜷縮在潔白的被褥裡,她的額頭被素絹包紮起來,姬野熟悉的那一綹倔強的頭髮,還是從裡面鑽了出來,輕輕地彎成一弧。

  姬野如釋重負地躺了回去。

  「是個漂亮的女孩兒。」謝圭微微用力,在姬野的胸口一按,姬野痛得叫出了聲來。

  謝圭只是笑,「不過你如果這樣硬撐,也許就永遠見不到她了。你是受傷最重的一個人,我們幾乎以為你活不下來了。你另外一個朋友沒有什麼事,只是昏迷了過去,不過他的身份特殊,已經被送回東宮了。」

  「阿蘇勒也沒有事,」姬野望著屋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就好了。」

  「有件事我得預先提醒你,這次東宮起火,毀掉了百里氏的祖陵。現在滿城宵禁,廷尉府的人挨家挨戶地大搜,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你無須對我隱瞞你們在裡面看到的一切,我也不想問,不過我們之外如果另有人知道了這件事,」謝圭凝視著姬野的眼睛,「也許會引起天翻地覆的變動。你能保守秘密麼?」

  姬野點了點頭,「我什麼都不會說。」

  「那就好,」謝圭仰頭就著白銅罐子喝了一口,又笑了,他的笑和年齡有些不相稱,懶洋洋的,「你的眼睛真是有神,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看。」

  他從旁邊捧出了青色絲絹纏繞的長形包袱,姬野看著絲絹面上紋繡的花紋,覺得極其的眼熟。他忽然想了起來,那是墓室甬道頂上的花紋,秘術的符咒,壓制著不安的死魂。他隱約知道包袱裡是什麼了,驚悚地扭頭逛開。

  「別害怕,它已經被馴服了,否則我也不敢碰它。直到它的新主人死去,龍血骨結咒印才會再次被激發。但是現在這柄劍我必須帶走,等到你們需要的時候,會有人把它還給你們。」

  謝圭解開了包袱,真的是那柄劍。這是姬野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它,這塊巨大的金屬在謝圭手中安靜得像是石頭,它通身都是雲片般的花紋,花紋又像是龜裂的石隙,隱在石青色的金屬下,並沒有鋒利的刃口,細看時可以發現它的刃是由極其細微的鋸齒組成的。

  姬野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依舊不安,這柄劍也讓他感覺像是在沉睡,那些呼吼著的變形的鬼魅並未散去。

  謝圭的手指在劍身上輕輕地掃過,「不曾想到我一生中還有機會親手接觸這柄劍……」

  「沒有別的事我要出去買些東西,」謝圭收起了劍,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你喜不喜歡零食?要不要吃點桂花糖什麼的?」

  「不,我弟弟才吃那些東西。」

  謝圭一笑,捧著劍起身離去,在身後關上了門。

  屋外是暖洋洋的日光。

  這是一棟簡單的茅頂小屋,建在山腰,放眼出去是滿眼的林木,山谷裡的雲霧正緩緩地升了上來,漸漸地把山腰一帶都淹沒了。

  「將軍。」謝圭停在牆角處。

  有人從牆後伸出手,謝圭把劍捧了過去。

  「那兩個孩子都沒事了吧?」牆背後的人問。

  「姬野已經醒來,女孩子沒什麼事。真是拼命的孩子,如果總是這樣,真的不知道能活多久。」

  「他一隻腳已經踏上戰場了,戰場上不拼命,就能活得下去麼?」牆後的人聲音淡然,聽不出什麼感情,「這件事做完,就把這裡燒了,你也儘快離開這裡。我為你準備了一份去帝都的薦書,那裡會有我們的人接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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