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Ⅱ | 上頁 下頁
四六


  「我送你麼?」

  「不必了,」她低頭行禮,「今後如果沒有別的事,我還是避免跟將軍見面吧。很濃的烏雲已經在南淮城上彙集了,一旦烏雲崩塌,沒有必要累及將軍。」

  「看來這個除夕夜只好在這裡喝寡酒了,我本來想很久不見,當有很多可說,今夜也就沒有安排什麼別的事情去做。」息衍笑了笑,舉杯。

  女人在門口微微停了一步,望著人來人往燈火流溢的紫梁街,露出一點笑容,似乎漫不經心地說:「其實這是我來南淮之後第一次看見街頭的新春,那麼熱鬧,真好啊。」

  「你的傷好了麼?別再用那種藥了。」

  「這是個詛咒啊,一輩子的。」

  她提起裙角,出門去了。

  簾子一落下,那些還在談天說地的、獨自唱歌的、彈箜篌的忽然都湊了過來,一個個探長了脖子,從簾子的一道縫隙去看女人的背影。反而是把息衍擋在了一邊。

  「真是美人啊,你都不留一下?」販綢緞的女孩已經滿面酒色,拍著息衍的肩膀,「人家深夜來看你,就是有意啊。」

  「對對對,」老皮匠湊了過來,噴著酒氣,山羊鬍子急顫,「春宵一刻……值……值……」

  息衍目瞪口呆。

  「值千金!」刻石的小夥子大聲地說。

  「貪色!」息衍忽地大笑起來,轉身一把扯過老皮匠手裡那張豎箜篌,一手從腰間抽出了煙杆。他旋身坐在老琴師的椅子上,架起一條腿,在膝蓋上立起了箜篌。箜篌的聲音淳厚,煙杆撥著琴弦卻有一股跳蕩飛揚的意味。琴聲在夜色中忽地炸開,似乎桌上的燭火都被壓了下去。

  那是一首宛州鄉下的小調《圓仔花》,在南淮城裡人人會唱。人們的心思都被琴聲吸引過去,而息衍一襲文士的長衣,彈起箜篌的瞬間就驟然變成了一個鄉村野店裡的酒徒,神采飛揚,眉目中滿是狂浪不羈的味道。

  他眼神到處,旁邊幾桌的女人都有些羞赧地低下頭去。

  息衍更笑,煙杆的挑撥比琴師老皮匠的輪指更快幾分,仿佛千千萬萬的銅鈿落在石地上,又似一場忽如其來的鄉間急雨。人們恍然以為不是身在下唐國的都城,而是在鄉野的祠堂邊,春祭的大典後,男男女女雜坐在一張席子上,彼此拍著肩頭偎依在一起,慢慢地天地間裡都是酒香。

  「看看,看!」老皮匠興奮地指著窗外。

  本來蒙著一層微光的窗紙上,忽然多了一個人的剪影。她靜靜地站在那裡,像是就貼在窗紙上,又像是隔得很遠很遠。頭頂那支釵子在琴聲激揚中輕輕地顫著。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喝起彩來。

  息衍卻不看,只是自顧自地彈琴。

  他忽地曼聲長吟:

  「廟堂既高,簫鼓老也,
  燭淚堆紅,幾人歌吹?」

  琴聲驟然間變了,從鄉野驟然回到了燭影搖紅的宮殿,柔靡中層層的華麗展開,就像是千瓣的金花層層綻放。

  「人壽百年爾,誰得死其所?
  有生當醉飲,借月照華庭。
  我不見萬古英雄曾拔劍,鐵笛高吹龍夜吟;
  我不見千載胭脂淚色緋,刺得龍血畫眉紅。
  ……」

  息衍放聲長歌,聲震屋宇,萬千急弦,都是他的得意他的抱負他的縱橫。儼然又是十五年前帝都太清宮前執守的少年金吾衛,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帶著烈酒登高遠望,拔刀擊柱,和朋友們一起爛醉如泥。當時想必也有紅袖的歌女跟著這些目中無人的年輕人一起拍手,眉間眼角都是戀戀與癡迷。

  弦聲已經拔到極高處,「嘣」的一聲!所有的聲音忽然都黯然下去,只餘下殘破的餘音 。息衍微微地愣了一下,低頭看去,箜篌的弦竟然一次斷了三根,他的煙杆空懸在那裡。

  「弦斷了……天氣真乾燥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雨,」他放下箜篌,怔怔地望著窗格外的夜色,「下次下雨的時候,還有誰會聽我彈琴?」

  沒有回答,窗上那個剪影已經不在了。

  10

  大柳營,塵埃揚起,三千步卒靜靜地半跪在場中。

  「起!」旗樓上有人揚旗呼喝。

  半跪于地的戰士們同時立起,方陣中騰起輕微的塵埃。

  「進!」

  沉重的戰靴踏在黃土上,像是校場中忽然卷起了風,塵埃騰起到戰士們的腰間,整個方陣在隆隆的踏地聲中推進。

  「止!」

  方陣停下,黑色巨盾頓在地上,組成了堅實的護牆。

  「攻!」墨旗旋轉著被擲下了旗樓。

  黑色的巨盾從中央洞開,身著黑色皮甲的戰士們沉重有力地大步而出,風勢像是一下子猛了,塵埃一直卷到了旗樓的高度。呂歸塵急忙捂住鼻子,嘯聲已經刺破了他的耳膜。那是投矛,無數支投矛呼嘯著在天空中劃出弧線,仿佛蜂巢被驚動後蜂擁出戰的工蜂。最後一支投矛還沒有落到前方的陣地上,疾馳而出的戰士們雙手揮舞雙刃的短斧,在奔跑中雙手輪流投擲,後面的戰士總能控制著讓飛斧從同伴的頭頂掠過,無數柄飛斧又組成了鐵流。衝鋒的戰士們又急速地閃開,打開的巨盾再次合上,長矛手從後面跟上,矛杆越過盾牌手的肩膀組成矛陣,所有人齊聲大吼,沖進了投矛和飛斧激起的黃塵中。

  吼聲和踏地聲停息,從旗樓上放眼看下去,只有漫天黃塵中烏油油的皮甲影子,像是在土地中潛伏的烏黑甲蟲。

  塵埃緩緩落定,呂歸塵攥了攥拳,他的掌心都是冷汗。方陣中的武士們已經完全彙集到了方才塵埃彌漫的戰場中去,正面是巨盾組成的盾牆,配合五排長矛,側面則有投矛和擲斧的戰士們手持長刀。長寬都不過五十步的一塊陣地上,紮著數百支的投矛和數百柄擲斧,密密麻麻不留下一尺的空隙。

  雖然不曾親身上陣,呂歸塵也相信,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在這樣的攻勢下逃生,即使乘著最迅捷的戰馬。這樣的一次攻勢就能殺死上百的蠻族騎兵。

  「將軍的陣法又精進了。」方山最先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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