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Ⅱ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
「撒謊!你身上總是一塊青一塊紫,難道我看不出來麼?」老人一扯他的衣領,露出的胸口上纏著繃帶,繃帶邊的皮下也是烏青的淤血。 「我也不在乎!」姬野冷冷的,「我受傷,他們比我還要慘。現在他們十個人打我一個,等我學會了焚河,我可以打二十個人、三十個人,再多的對手我都不怕了!」 老人猛地皺眉,海藍色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利光,「這不是一個武士應該說的話!難道你練槍,就是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姬野呆了一下。 「你手裡的是毀滅之槍,斷一切路,殺一切人!你學會了摧城,下面就要學會焚河,然後是碎甲和心狼,你學會的槍術越多,你手中的力量越大,」老人咄咄逼人,「可是你想用這些力量做什麼呢?只是你自己的榮耀和勝利,不被人欺負?」 他忽然抓起姬野的手,用力之大讓姬野都覺得疼痛難忍。 「我的一生都無法贖完自己的罪孽,我不想你的未來和我一樣,」老人把自己手上的扳指和姬野的扳指湊在一起,「我們的手拿起武器,我們不怕死在戰場上!難道不是我們有非要這樣做的理由不可麼?你為了什麼?為了錢?為了地位?或者為了榮譽?那樣你根本不配戴天驅的扳指!」 他甩掉姬野的手,坐回石頭上,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們姬氏一脈,自古就是瘋子,你是我的學生,我不希望你也是。回去想想我說的話,最近我有些事情,你不要來了。」 他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姬野不解地看著忽然發怒的老人,也只能退後行了一個禮,轉身出門去了。他的背影消失,老人才抬頭看著門邊,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求見先生。」有人在門外低聲說。 老人的瞳孔忽然放大了,整個人仿佛落到了冰窖中。他攥緊槍柄,全身繃得像是弓弦,猛地擰頭去仰望空中那輪瑩白的滿月,預備要去迎接那些呼嘯著刺落的銀色羽箭。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那些月下的飛影,從地面上看去,他們像是羽翼最潔白的大雁,可是他們所到之處,留下的總是染血的羽毛。 可是一切都還是靜悄悄的,月光寧靜柔和地照在周圍,並沒有如他所擔心的那樣出現殺人的白羽。 一隻手把一封信插在了門上的縫隙裡,手的主人並沒有現身。 「這是我的名刺,希望翼先生能夠抽空見一見後學。」遞名刺的人聲音漸漸遠去,分明他遞完名刺說著話就退了出去。 老人定了定神,緩步接近門邊,抽下了信封。那是一封樺皮紙的白色信封,打開來,所謂的名刺只是一頁沒有字的窄長信箋,正中是一枚古老圖騰般的印紋。他全身微微顫了一下。 老人轉身走回了院子裡。他走了七步,忽然轉身,銀色的槍鋒劃著地上的落葉推出了一條線,筆直地指向院門口。他整個人忽然變做了雕塑,再沒有一絲動靜。院子一角的火爐上煮著半開的茶,咕咕嘟嘟地作響。 「請進。」 「幸甚。」 說話的人終於走了出來,步伐緩慢而穩健。那是一個黑色的人影,並沒有穿甲胄,而是罩著一件束腰的廣袖黑袍。他靜靜地立在門口,挺拔修長,和背後那些高挺的樺樹融在了一起。老人的目光落在他腰間佩戴的森嚴重劍上,緩緩地退了幾步,站在姬野方才所站的圈子正中。陌生的來客這才再進幾步,踏進了院子。他拔出佩劍,劍色斑斕。 「靜嶽?」 「是。不過我來這裡,並非指望單憑一柄劍就取得你的信任。」客人緩慢而凝重地橫起重劍在自己面前。 老人微微點頭,抖手撤回了長槍。他的雙手按住槍桿的兩端,而後緩緩地向著中間靠攏,最後他的雙手幾乎並到了一處,鬆弛地持住了槍的中段。他輕輕踏上一步,豹子一樣矮身,側頭凝視著來客。 「雙蘿曼單手陣?」客人微微點頭,「幸甚。」 同時有反射的月光在來客的重劍和老人的槍鋒上跳躍,兩人的爆發完全分不出先後,大堆的落葉被帶起的風激起,在風中顫抖著翻卷,劍和槍的銀光被遮蔽,只有「叮」一聲的交擊聲,仿佛彈一根繃得極緊的銀線。撲近的兩人在瞬間的交接後又不約而同地退後,老人和來客一同閃向左側,滑步煞住,又同時右閃,再次滑步煞住,卻沒有改變方向,再次發力,同時奔向右側。 兩人隔著不過一丈,是出手就可能擊中對手的距離,可是兩人都沒有再次出擊。只是在極短的瞬間飛速地閃動,速度和時機都完全相同,就像一個人和他鏡中的影子般。院子中被嚓嚓的步伐聲充斥了,落葉和灰塵在兩人的腳下起而複落,如同裹在湍流中。 兩人又是一次同時撲近,老人已經是用單手操縱著槍,槍鋒以一個完美的半弧從下掃起,對手的重劍則從完全相反的方向縱劈而下。槍鋒和劍刃撞擊,互相蕩開,長槍像是完全不著力,而槍尾卻順著蕩開的力量旋轉過去,老人轉換握手的方向只是瞬間,槍尾的短銀刺無聲地直刺出去。而重劍回復的速度絲毫沒有落後,對手這次沒有再退,連續地發力劈斬,劍上反射的月光詭異地連閃,誰也看不清他有多少道劍光劈斬出去,那些劈斬幾乎是同時的,從上、從下、從左、從右,又有右上、右下、左上和左下的,像是瞬間他面前有一朵鋼鐵的菊花盛開,而老人緩慢飄忽的直刺就是刺向了菊花的花蕊。老人不敢維持這記直刺,長槍顫抖著變化起來,在各個方向和重劍一連串地交擊,所有的交擊聲連起來像是一聲連綿不絕的悠長鳴響。 兩人再次退開,各自靜止下來,呼吸聲都沉重急促起來。 老人還是矮身,姿勢和動手前一樣,仿佛從未移動過,對方也挺立如故,劍橫在身前淒冷地閃爍。老人低頭看了看他腳下,對方的雙足恰好踏在了他早先畫下的「劍圈」上。兩人對視了一眼,彼此看見的都是安靜的目光,看不出絲毫的緊張不安,仿佛靜坐對弈中的行家。 「我們都可以猜到對手全部的變化,這樣會耗到我們其中一個筋疲力盡。」老人低聲說。 對手也點頭,「你刻下的這些圓幫了我很大的忙。」 「劍圈槍圓也不是一切,」老人忽然手腕抖動。長槍隨之射出,他握槍的位置移動到了 槍尾,槍鋒點在地面上。老人的身形更低,一種緩緩壓聚的力量 「要用這一槍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也只有你還能教給那個孩子破一切圓的烈虎屠龍之牙。」對手似乎是在讚歎。 他忽然撤下了劍,仰望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候他胸前全部都是破綻,可是老人的槍還是靜靜地凝在地上,老人也只是默默地凝視槍鋒,沒有絲毫攻擊的意圖。客人低頭正視老人,他雙腿分立,雙手緩緩地舉起了重劍,這是他第一次雙手持劍。原本單手都操縱自如的劍此時忽然變得無比沉重似的,他舉劍的時候,劍鋒不安地顫動,像是在勉力舉起一塊大石。 劍終於舉到了頭頂,忽地靜住。 就在這一瞬間,極尖極銳的聲音完全地撕破了寧靜。老人銀色的槍躍了起來,泛著樺皮銀色的槍桿上像是有扭曲的龍在跳動,時間在那一瞬間有一個停頓。老人大吼,吐氣令他白色長須為之炸開,源源不絕的力量灌進了槍身,槍上跳動的不安的龍忽然掙脫了束縛,直指來客的喉嚨刺出。 根本不是人類目力可以捕捉的瞬間,呼聲的餘音還在耳,一切又已經平靜。老人和來客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了五尺,兩個人一動不動地對視。老人的槍靜止在來客的喉前,只有一寸的距離,而來客的長劍停止在一個劈斬中的動作上,劍鋒下就是老人的眉心。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