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Ⅱ | 上頁 下頁
四〇


  他立刻又不安起來。深更半夜,他在廢棄的舊宮裡呆著,是不好解釋的。猶豫了一下,他悄悄地踮著腳尖奔向了西牆邊的側門。側門也沒有上鎖,觸手就開了,他一步踏出門外,看見一個人從斜刺裡沖了出來,狠狠地撞在了宮牆上。他想要退回來,已經晚了。有一個黑影從後面追了上來,兇猛得像是只豹子,狠狠地一肘捅在了前面那人的小腹裡。門外是兩面高牆夾著不足三尺寬的窄巷,呂歸塵看不見那人的面容,卻能感覺到那一肘裡兇狠的力量,對方立刻蝦米一樣弓縮在地上。更多的人跟著沖了過來,豹子一樣的人影抬起腳兇猛而胡亂地踢了幾腳,立刻就擋住了後面的追兵。他的呼吸聲沉重斷續,不知是受了傷還是筋疲力盡,卻沒有時間喘息,雙手扶著宮牆跌跌撞撞地竄了幾步,在呂歸塵的面前閃過,又發力奔跑起來。

  「還敢跑?今天就讓你死在這裡!」追趕的人不顧受傷的同伴,惡狠狠地低吼著,一步也不落下。

  呂歸塵看清了,那是七八個人在追打一個,被追的是那個肘擊對手的人。追擊的七八個人手裡都提了木刀,逃跑的人卻是空手,他的一條腿像是扭傷了,可跑起來還是敏捷有力。追兵被宮牆逼著拉成了一條直線,前面的人擋了後面的道,漸漸地追不上了。

  「停下!」

  前方的岔巷裡,忽然有人低喝了一聲,是那個陰陰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木刀呼嘯的刀風,貼地橫掃過來,逃跑的人要跳起,已經遲了。木刀狠准有力的劈斬在他的脛骨上,發出令人心顫的一聲悶響。呂歸塵幾乎以為那人的腿骨折斷了。後面追趕的人一氣全都撲了上去。他們每個人下手都盡了全力,木刀劈頭蓋臉地砍下去,發瘋一樣,仿佛在亂劈一隻西瓜。被圍攻的人只有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在包圍中不斷地打著滾。

  「往死裡打!看看這小子還敢倡狂?」又是那個陰陰的聲音

  這個人像是所有人的頭目,他卻沒有動手,只是抱著木刀閃在一邊,一對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也閃著光。呂歸塵打了個哆嗦,那目光讓他想起草原上的惡狼。

  「服不服?我看你服不服!」

  「給我去死……去死!」

  被毆打的人壓低了聲音罵,似乎是在宣洩蓄積已久的憤怒。呂歸塵聽了出來,這些都是跟他年齡相仿的男孩。他們身上是宮裡禁軍的服飾,肩上垂下銀色菊花的軍徽,東宮軍營是年少的世家武士們聚集的地方,軍校們一列排開,大半是嘴上沒有長毛的孩子。男孩們砍了一會兒,又紛紛抬腳踩了下去,踩在那個孩子的背後和胸口。

  呂歸塵覺得有些詫異,自始至終,被毆打的孩子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只是抱著頭閃避,被人像球一樣地踢來踢去。

  終於有人抓住機會,一腳踢開了那個孩子的手,跟著一腳上去踩在了他的臉側,咬著牙根用力,把他的腦袋狠狠地踩定在地上。其他孩子這才紛紛停下了,叉著腰嘿嘿笑著打量地下的孩子。

  「來來,雷雲正柯你踩狠一點,我在這個狗崽子臉上撒泡尿。」有人一邊說著一邊解起了腰帶。

  「方起召,算你夠狠!」人群裡爆發了一陣小小的歡呼,每個人都跟在後面解著腰帶。

  呂歸塵覺得心裡有點難受,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這裡不是他的家鄉,他只是東宮裡的一個蠻子。他想悄悄退回去把門掩上,這時候月色破雲,銀一樣的光輝投了下來。

  忽如其來的亮光像是電一樣,呂歸塵看見了那個男孩的臉,看見了他瞪大的眼睛。那雙純黑的眼睛,在別人的靴子底下用力地瞪著,深得像一片墨海。呂歸塵覺得自己忽然不能呼吸了,他忍不住要去抬手遮住自己的臉,他相信月光破雲的瞬間那個男孩看見了他的臉。可

  事後他又覺得那個男孩根本就不在看任何人任何東西,他兇狠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凝在沒有盡頭的遠處。

  那是點燃了一個時代的目光,是刀劍,是槍戟,縱然折斷也不屈悔。

  月亮轉瞬又沒進雲裡。

  「住手!」呂歸塵喊出了聲。

  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誰?」禁軍的少年們也悚然退了出去,不約而同地握緊木刀,並肩而立,結成了拒敵的隊形。

  「是那個蠻子。」其中一個人眼力好,嘟噥了一聲。

  少年們覺得有幾分棘手,互相拋著眼色。畢竟是和煜少主一同作息的貴賓,不便當面得罪,可是分明只是個無關要緊的蠻子,為了他把辛辛苦苦擒住的獵物放了,似乎又心有不甘。一群人不約而同地回頭,去看那個抱著木刀靠在牆角的人。

  「啊!!!我……我的腳啊!」

  其中一個少年慘叫起來。他抱著自己的腳腕跳了起來,哀嚎著摔倒在一邊。

  少年們驚訝地低頭,看見地上那個孩子的手彎曲如鉤,剛才就是這只鐵鉤一樣的手狠狠地抓住了他們中一個人的腳踝,用力之大連褲腳都被撕裂了。

  已經奄奄一息的黑瞳男孩背弓一彈,猛地躍起,撲向了一個對手。剛才還呼喝狂笑的少年間轉瞬間就變得驚恐莫名,不由自主地閃身跳開。可是他們犯了嚴重的錯誤,他們解開了自己褲帶,褲子垂在了膝蓋上。黑瞳男孩撞進了一個對手的懷裡,劈手奪過他的木刀,刀橫著揮斬一圈,狠准有力地把男孩們打飛出去。如果不是男孩們身上的禁軍甲胄,呂歸塵肯定那一擊會打斷對手的肋骨。

  只有一人沒有被擊中,他呆了一下,從背後跳起來揮刀下劈。

  黑瞳男孩忽然拋去了木刀,他也跳起來,箭一樣竄向半空,肩撞向了後面的敵人。

  「摔角?」呂歸塵驚得張大了嘴。

  草原上的蠻族人最擅長的徒手格鬥就是摔角,呂歸塵從小見過無數的好漢子甚至能把發怒的雄牛擰翻在地,可是這樣的姿勢是他所不曾想過的。黑瞳男孩在淩空而起的瞬間直接撞在了對手的懷裡,他抓住對手的小臂,攜著沖起的勢頭淩空半轉,掰著對手的胳膊摜向地下。對手無可選擇地跟著他動,否則胳膊勢必被擰成兩段。這是毆打裡面才能練出的招數,沒有任何一個武士會這樣傳授學生。落地的時候,他的雙肘一齊磕在對手的胸口。整個人的重量從他的小臂壓到對手的身體裡,隨著一聲痛極的哀嚎,對方少年滿嘴吐著白沫,放聲痛哭了起來。

  男孩毫不留情地一個巴掌甩在他臉上,「雷雲正柯,知道哭了?還沒有死呢!」

  十足的中氣和狠勁。他仿佛完全沒有受傷,連著又是兩個巴掌惡狠狠地甩在雷雲正柯的臉上,而後扭頭冷冷地環顧周圍。少年們像是被他的目光凍住了一瞬,然後一同掉頭想要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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