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Ⅱ | 上頁 下頁


  他把猛虎嘯牙槍抱在懷裡,捂住了自己的手腕,一縷血絲從牛皮護腕裡滑下,他的手腕竟然受了傷。他有些不屑地瞟了瞟地上的那枚錢幣,又看向一旁的中年人,緊抿著嘴唇。

  褐瞳的孩子啞口無言了,只能恨恨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那杆槍是被旁邊中年人用一枚金銖打落的,大胤的金銖入手沉重,近距離打出去不啻一件武器。而以黑瞳少年槍上的力道和速度,褐瞳少年本來絕沒有機會反擊。

  中年人揮了揮手,「是你贏了。輸贏我自然知道,你練槍比弟弟多出兩年,練的又是猛烈易成的毒龍勢,贏了沒有什麼可高興,輸了才不應該。」

  「父親!」褐瞳的少年這時候想到剛才那一槍的危險,心裡發寒,又被父親說輸了對決,心裡委屈,眼淚就在眶裡打轉。

  「謙謙君子,當以沉毅為本,少悲喜,多靜思。」父親對褐瞳少年溫言勸慰,引用先賢的訓導,讓兒子不要輕易哭泣。

  父親轉向長子,神色又冷峻起來,「你知道我為何要打掉你的槍?」

  「怕我傷了昌夜。」黑瞳的少年瞟了弟弟一眼,「我不會傷到他,那一槍再刺幾分,我 自然收得住。」

  「收得住?」父親怒極反笑,「野兒野兒,我教你槍術,那麼多年,何曾見你收過槍?一味知道蠻刺,我不打掉你的槍,你就要刺到自己弟弟身上去了!」

  黑瞳的少年全然不在意父親的憤怒,只是攥著自己的手腕,「我手腕不傷,就能讓你們看!那樣的槍勢,我早就能收住了!」

  「嘴硬!」父親低低地呵斥。

  他也有些懷疑,長子在槍術上確實有過人的天賦,若說還有什麼人真的能控制住那杆不祥的槍,也只有他了。

  「可是昌夜那一劍,我不踢掉,他能收住麼?」

  父親啞了一下。

  「我也能收住!」褐瞳的孩子不服氣地喊了起來,「你能收住,我難道收不住?」

  「你?算了吧,」黑瞳少年冷冷地回道,「我也不在乎你收得住收不住,就你的劍術,傷不到我。父親不救我,我也不要他救。」

  「放肆!」父親吼道,「兄弟之間骨肉之情,我看待你和你弟弟一般無二,只有你這樣的歹毒性子,才會如此刻薄,我們姬氏的家風,你都繼承了什麼?」

  黑瞳少年靜靜地不回答,園子裡一下安靜起來。褐瞳的少年扯著父親的腰帶縮在他身後,對哥哥比了個鬼臉。

  父親怒氣未消,上去劈手奪下長子手中的古劍,轉身拉起幼子要走,卻忽然聽見長子在背後自語似乎是低低的:「你也就一枚金銖,扔出去了,又拿什麼來救我?」

  還是那略顯嘶啞的聲音,冷冷的不帶感情的腔調,父親的心裡卻忽地有些澀澀發酸,回頭一顧,看見長子側著頭骾著脖子側對陽光,似是什麼都沒說,那兩條黑得如墨、劍指到額邊的長眉忽然令他想起在帝都的那個女人。

  父親的心忽地軟了下來,瞥了長子一眼,「別的不說。你剛才那一槍錯誤太多,犯了戰法的忌諱。即使是毒龍勢,也不該猛烈過度,如果你第一擊不能成功,空門必露,怎麼閃避敵人的反擊?」

  「若是那一槍就可以殺了敵人,他根本就沒有反擊的機會。」

  「如果你槍法弱於敵人呢?沒能殺掉他呢?」父親的不悅又泛了起來,卻克制著沒有表現在臉上。

  「那我就輸了,全力以赴還是殺不了他,就是留有餘地我也贏不了。」

  「荒唐!」父親低喝一聲,「你這個刻毒的心性不改,遲早害死自己。你才十二歲,殺性就這麼重。昌夜比武不該走神,可是看見鳥兒心動,少年人都會如此。你卻只有一個『殺』字在心裡。聖人說修身最重要的是天性自然,你才多大,長大豈不是要變成妖魔?」

  「我不知道什麼聖人。」黑瞳少年冷冷地看著父親,「弟弟讀過書,我沒有;弟弟要出將封侯,我不能;就算上陣,弟弟坐在軍帳裡,我要上前線拼殺。聖人能救我麼?聖人上過戰場麼?要是上過,他早就被殺掉了。」

  「冥頑不靈,冥頑不靈!」父親終於失去了耐心,再不願多說一句,起身挽起了幼子的手,頭也不回地離去。

  古楓之下空蕩蕩的只剩下黑瞳的少年。他好似沒看到父親和弟弟的離去,只默默地對著陽光。直到父親和弟弟的身影消失在遠處,再也無人能看見他了,他才緩緩地坐了下來。

  他放開手,牛皮護腕裡的血點點滴落到草裡。他咬著牙,扯開護腕,裡面竟是一層鐵腕,再掰開鐵腕,裡面有一層短短的鈍刺。那些鈍刺紮在他的手腕裡,傷不重,卻痛得令人心寒。

  他咬著布帶默默地給自己捆紮,幾片還綠的楓葉幽幽地飄落在他頭頂。他仰頭看著,呆呆地忽然就變作了石像。

  3

  煦暖的陽光從雕花窗外照了進來,照得書房內一片柔和,窗外潺潺的流水聲分外悅耳。到了這裡,人不由得就靜下心來。

  姬氏是文武世家,書房極其考究,筆墨紙硯分列,精美的雪梨木書案靠在窗邊,比普通書案矮了一些,是父親特意按照昌夜的身高定制。滿壁都是書架,這些羊皮封面的古本書包羅萬象、應有盡有,本就是一筆財富。

  父親從書架上抽下一本《五經注疏》,笑著說:「練武修文,都是不可或缺的,你靜靜心,今天考《五經注疏》。」

  「是,父親。」昌夜極其乖巧,長揖之後,和父親對坐。

  南淮城是下唐國都,下唐則是宛州的大諸侯國。唐國本是天南的三大強國之首。可惜幽帝六年宮室裂變,王叔奪取了靠近中州的一半國土建立上唐國,下唐的兵勢立刻就衰弱了。不過繁華的都市還在,國庫依舊殷實。宛州商會的勢力支持著下唐宮廷,所以在紛亂的時局下,下唐卻是少有的安定繁華局面,偃武尚文,用皇朝舊制取士,《五經注疏》是選賢的重要經典之一。

  「《政典》曰:『先時者殺無赦,不及時者殺無赦。』何也?」

  「帝柔懷天下,所以用殺者,非好殺,不能不殺,」昌夜朗聲道,「用殺以嚇天下,是帝德。」

  「兵殺者,陰堅之氣;治國者,陽合之道。以殺為德,不亦謬乎?」

  「兒聞大鵬愛子,長而逐之,不許歸巢。健者展雛翅而飛天,羸者落土而死,是以得傳骨血。大鵬驅逐親子,莫非酷耶?然非如此,何得唳天之材?父心拳拳也。帝以兵殺之氣立威,而欲天下安睦,同此道也!」

  「好一個父心拳拳!」父親大笑,「果然果然,昌夜不負我的期望。僅這一段,就可以寫就一篇文章。那些豪門子弟中怎麼有我們姬氏這樣的駿馬,國主若是再取士,憑你這番見識就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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