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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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帳裡一時安靜得令人心悸,隔了一刻,巴赫微微打了個寒噤,低下頭去。將軍們推他進來,他進來前也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可是這一刻不知怎麼,他還是覺得心裡有些虛了。 「巴赫,你心裡認為什麼樣的人才是我們草原的君主?」大君輕聲問。 巴赫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像遜王、像始祖、還是像我的父親呢?」大君起身踱著步,「巴赫,其實你不知道,包括外面的木犁、厄魯,你們都不知道。蠻族需要一個從來不曾有過的君王,其實我心裡所想的,是東陸胤朝開國皇帝白胤那樣的人。他要能在一個混亂的時代舉起旗幟,讓千千萬萬的人都追隨他,覺得他所做的才是對的。他要有山羊一樣的仁慈,這樣他才能愛草原上的所有人;他要有獅子般的勇氣,這樣他才不會退縮;他還要有狼一樣的憤怒,這樣他才能咬牙切齒地完成一件偉大的功業。」 大君輕輕歎了一口氣:「可是我的兒子們,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們是套著鐵鍊長大的鷹啊,飛不起多高的。年紀大的四個個個都比阿蘇勒更適合當大君,可是要說當個英雄,他們還差得太遠。而且如果我現在廢掉阿蘇勒立下新的世子,就一切平安了麼?矛頭還是對著新的世子,然後還是爭鬥。鐵由和貴木能在我面前動刀,將來我死了,他們就能帶著武士你殺我我殺你。偏偏你們都不懂這個,還要彼此結這個窩棚,將來你這個窩棚會不會是個小部落啊?長子部,還有三子部。」 「我……」巴赫呆在那裡。 「好了,不必說什麼了,」大君擺了擺手,「我很累了,要休息。他們推你進來,還有什麼事麼?」 巴赫猶豫了一下:「我和巴夯還有木犁商量了一下,大家覺得……」 「覺得什麼?」 「大家覺得世子的身體一直不好,以前也是在南方的真顏部休養。如果真的只是人質,諸家王子免不得爭鬥,那麼實在不行,也請大君保全大王子。讓世子去吧。」巴赫的聲音低落下去。 大君點了點頭:「你們想讓阿蘇勒去東陸,是不是就因為他是個廢物兒子?他沒有牛羊和人口,把他送去送死,剩下的都是我的好兒子們,能上陣、能打仗、有用,是不是?」 「我告訴你們,我死之前,我不想聽到有人跟我說要把阿蘇勒送到東陸去。」大君一字一頓,牙齒間有如咬著鋼鐵,「下唐的使節就要來了,都是我的兒子,他選中誰,就是誰!為了青陽,我什麼都可以犧牲掉!」 巴赫走到帳篷口,聽見後面大君低低的聲音:「滾!」 蘇瑪和阿蘇勒共騎小馬,阿蘇勒騎在前面。他個子已經和蘇瑪差不多高了,可是蘇瑪還是像以前那樣把他放在面前,自己拉著韁繩。 木犁家的寨子距離金帳有很長的一段路,小馬走得晃晃悠悠。北都城很大,裡面本來就沒有什麼房子,趕著春牧的季節,牧民們都帶著帳篷和馬群出外放牧了,留下空曠的一座城,草地上滿是紮過帳篷的痕跡,放眼看不到人跡,只憑著星光認路。 「阿媽叫勒摩,聽大人說,阿爸最初即位當了大君,朔北部的白狼騎兵就來打我們,一直打到北都城下。後來你阿爸和瀾馬部的達德里大汗王帶著兵來救援,終於打退了朔北部。阿媽姐妹兩個就被送給阿爸當個閼氏,阿媽住在白帳篷裡面,年紀小,就是側閼氏。阿媽直到三十歲才生了我,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瘋了,大人們說那是為了我,我是谷玄,會吸人的魂魄,阿媽的魂魄被我吸了。小時候呼瑪是我的奶媽,她對我說我一定要比哥哥們都勇敢,都聰明,這樣阿媽也會有地位,阿爸有好多女人,有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如果我不行,阿媽就會別人欺負。阿媽已經瘋了,除了我,她什麼都沒有。可是我不行,四哥說得沒錯,我做什麼都做不好,騎馬、練刀,更別說上陣打仗了,我就是個廢物。」阿蘇勒輕聲地說著。 他經常這麼跟蘇瑪說話,雖然永遠聽不到蘇瑪的回答。 「可是……」他搖了搖頭,「我也不想當廢物啊,我真的……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忽如其來的酸澀從心裡升起來,他呆呆地望著天空。蘇瑪的手是溫暖的,從背後伸過來,輕地摸著他的臉。指掌間的溫柔讓他愣了一下,他扭頭看見蘇瑪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真的是沒用,就知道說這個……」他抓了抓頭。 蘇瑪輕輕地搖頭。 「這個世界上不嫌我廢物的也許只有你了……」阿蘇勒輕聲地說。 蘇瑪還是搖頭。 她歪著腦袋,拂起他的頭髮,手指在他的髮辮中輕輕地撫摩。阿蘇勒覺得頭上癢癢的,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蘇瑪也笑,依舊是無聲地搖著頭。 直到很多年以後一個下雨的夜晚,阿蘇勒在火紅色的戰馬上抬起頭去看漆黑的夜空,忽然又想起那一夜蘇瑪默默地搖頭,他才明白了那不曾說出的、真正的意思。 蘇瑪並不是說他是或者不是廢物,而是當一個人變成最親的人,那麼是不是個廢物已經完全的不重要了。 聽不見任何的雷聲,細雨悄無聲息地下了起來。 「啊!下雨了!」阿蘇勒摸著微濕的頭髮,「我們趕快回帳篷去。」 雨轉眼就大了起來,冰冷的大顆雨滴打在身上,隱隱的竟然有些痛。阿蘇勒把自己的白狐氅解下來抖開在蘇瑪和自己的頭頂,蘇瑪帶了帶小馬,想抄一條近道。 她無意地扭過頭,身體忽然僵住了。 「蘇瑪?」阿蘇勒跟著她回頭。 他的心裡惡寒,有種極不祥的感覺。 背後竟然有人,小隊的黑衣騎兵悄悄地立馬在他們身後。那些高大的黑色戰馬比阿蘇勒的小馬高出了兩個頭以上,呼出來的白氣都能噴到阿蘇勒的臉上。馬背上沉默的武士們似乎披著鐵鎧,帶著頭盔,威嚴而魁偉。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去,連星光也沒有,只剩蘇瑪手裡的燈照亮,可是照不出他們的面目。雨滴打在他們堅硬的鐵甲上,濺起了水花,仿佛在他們身邊罩著一層微光。 「你們是哪個帳下的?」阿蘇勒大著膽子喊了一聲,「我是五王子。」 小馬也有些驚懼不安,悄悄地挪動了步伐前行。 沒有人回答,那些人驅動黑馬,跟著逼近,黑馬們躁動起來,不安地打著響鼻。燈火照著,他們手邊各有一片青冷的弧光,那是馬刀。阿蘇勒沒有見過這種刀,纖薄修長,刀頭彎起的弧度令人不由得畏懼。 「你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阿蘇勒哆嗦了一下。 蘇瑪連一刻也不敢停留,拋掉了手裡的燈籠,馬鞭打在小馬的頭上,小馬撒開了四蹄,在雨幕裡狂奔起來。 背後的蹄聲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那些騎著黑馬的人確實是追著他們上來了,他們追得並不緊,就像捕食的猛獸咬住了羊群,緩緩地追著獵物的腳步,還沒有真正開始閃電般的撲擊。 嘯聲刺耳,阿蘇勒和蘇瑪猛地低頭,什麼東西從他們頭頂掠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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