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 | 上頁 下頁 |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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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被遠遠地驅逐到外面去,金帳的侍衛武士們把帳篷圍成了鐵桶,木犁和英氏夫人也沒有獲准進去,只能遠遠地看見一行黑衣的隊伍在侍衛武士的護衛下急匆匆地踏進了世子的帳篷,跟進去的還有大君和合薩。大合薩最後一個進入,帳篷的簾子被緊緊地閉合起來。 那面黑色的長幡被留在了外面,在夜風中呼啦啦地飄個不住。人們遠遠地望著,其上銀繡的星月光輝流動。 「這就是我的兒子。」大君掀開了阿蘇勒身上蓋著的織錦。 山碧空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看了看自己的隨從們。 一名年輕秘道士無聲地走出人群,來到床邊,他的手指在阿蘇勒的胸口上輕輕按下去,血色立刻透過繃帶透了出來。 年輕人閉上眼睛默立了一會兒,嘴裡喃喃地唱誦起來,他的手輕輕按捏著孩子的全身,溫柔得仿佛是一個纖細婉約的女人彈奏著一張秀麗的古琴。他的臉上漸漸露出了詫異的神情,他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手指在孩子身上一彈,他直起了身子。 「怎麼樣?」山碧空低聲問。 「這樣的傷,從未見過,」年輕人搖了搖頭,「像是有種力量從裡面炸開了他全身的皮膚一樣,想必血管也裂開了吧?還有他的內臟和筋絡……到底是怎麼受傷的呢?」 山碧空看了大君一眼。 大君搖頭。 山碧空點了點頭:「可以救得活麼?」 「看來是沒有辦法了,說他已經死了,也不為過,」年輕人躊躇著,「除非……」 「我們要他活過來!」 「是!」年輕人低頭行禮,他忽然鄭重地跪了下去,親吻了山碧空的鞋子。 山碧空卷起了衣袖,他的手腕白皙細膩,遠不像他的面孔那樣滄桑黑瘦。從人立刻端上了清水,山碧空把雙手在水中蘸了蘸,把水珠彈在年輕人的頭頂。他圍繞著床緩緩地踱步,低聲地唱頌起來,年輕人隨著他一起唱頌,坐在床邊握著阿蘇勒的手。兩個人的歌聲中有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可是他們的歌聲無人能懂,遠不是東陸的語言。 大合薩拉著大君退了一步,兩個人都有種不適的感覺,像是唱頌聲是從自己的顱腔裡傳出來的,低低的,卻震得頭骨都麻了。 阿蘇勒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起來,年輕人跟著他一起顫抖。他原本就白皙,這時候全身的皮膚都變得有如透明一樣,仿佛有光從他身體裡照出來,說不出的詭異。 唱頌聲越來越低沉和連貫,有如古代的詛咒一樣,又像是低低的雷鳴。年輕人握著阿蘇勒的手,抖得也越來越厲害。大合薩全身都開始麻了,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耳朵。這時候山碧空忽然停下步伐,不輕不重地跺了一下腳。一切聲音忽然都消失了,帳篷裡靜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好了。不要打攪病人的休息了,大家跟我出來。」山碧空抖開衣袖,率先走了出去,年輕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外面久候的英氏夫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沖了進去。 大君愣了一下,急急地跟了出去:「山先生!山先生!」 山碧空沒有回答他,他在帳篷外停下,年輕人跪在他的腳下。山碧空伸手按在他的頭頂:「我的孩子,大神的威光與你同在,你的魂將不朽,永遠行走在天空上,與星辰同命。」 山碧空緩緩地收回了手,年輕人臉上露出了歡愉的笑容,笑容就此僵在了臉上。他的身體忽然地乾癟下去,皮膚迅速地發白而後發灰,皺縮起來,最後緊緊地裹在骨頭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一棵樹的枯死在一瞬間就完成了。年輕人變成了一具蒙著皮的骷髏,他深陷的眼眶裡,兩顆失去生機的眼珠默默地對著天空。 山碧空手中多了一根短杖,他上前敲在年輕人的肩膀上。那具骷髏忽然就崩毀了,表皮 碎裂成灰隨著微風飄散,一堆灰白的骨骸上幾乎看不見血肉,像是已經死了千年之久。 「世子……世子醒過來啦!世子醒過來啦!」英氏夫人驚喜地喊著從帳篷裡沖了出來,看見所有人都驚恐地瞪著一堆白骨,山碧空跪在骨骸前低聲唱頌著什麼。 大君掀開簾子,看見床上的阿蘇勒睜著眼睛,艱難地對他點了點頭。 僕女和大夫們急匆匆地湧了進去,大君踏出帳篷的時候,骨骸已經被收拾了。山碧空等候在那裡,隨從們圍繞著他。一個同伴剛剛死去,這些隨從卻沒有任何悲戚的神情,其中一人捧著的彤色木盒裡應該就是年輕人的屍骸。 「謝謝山先生。」大君上去行禮。 山碧空回禮:「我們確實掌握著偉大的力量,可是生命是神的恩賜,要把人從死亡的手裡搶回來,總要付出些代價。大君已經看見了,我的學生犧牲了自己,救回了世子的命。我們帶著誠意從遙遠的東陸來,絕沒有欺瞞,大君可以回報我以相同的誠意麼?」 「我已經明白了,山先生就在天啟城等待我們的好消息吧。」 「星辰的神祉們把神聖的威光加在大君的頭頂。大君派出的使節,金書就是憑證。」山碧空從隨從的手裡接過了馬韁,「這裡不是我們應該久呆的地方,我這就告辭了。」 「山先生,山先生!等一等。」大合薩從帳篷裡追了出來。 山碧空微微點頭:「大合薩還有什麼要問我的麼?」 大合薩喘息了幾下,壓低了聲音:「先生掌握著這樣偉大的力量,可以把瀕臨死亡的人救活,又可以造出那樣可敬可畏的幻境,難道還會為了權力和一個家族的存亡而努力麼?是什麼使得先生效忠于白氏皇族呢?」 山碧空沉默了一會兒:「大合薩的目光有如鷹一樣銳利啊!我們並非只是效忠一姓的皇族,鳥雀永遠不明白大鷹的心,因為它飛得不夠高,看得不夠廣。我們不臣服於任何人,只臣服在星空之下,帶著偉大的使命。」 「偉大的使命?」 「直到有人看見這天地的末日,星辰和月亮的光輪漲大得有如正午的太陽,諸神末日之戰的光輝把一切生命都埋葬。那時我們一切的信仰和犧牲才會被世人所明白,」山碧空在武士的攙扶下跨上駿馬,回首看著大合薩,「沒有平靜的世界,神創造這世界,就是使它為戰場。」 大合薩呆了一呆,忽然追上幾步:「諸神末日之戰的……」 「夠了,」山碧空並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和馬蹄聲一起遠去,「在鏡中,你看見的,我也曾看見。大合薩是蠻族最聰明的人,已經知道得太多了。沒有英雄能夠拯救這個天地的覆滅,我們都不過是諸神棋盤上的棋子。知道得太多,還不如蒙昧。」 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見老師失魂落魄,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完全地糊塗了,呆呆地眺望著遠方,直到那支黑色的隊伍消失在天地的盡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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